他一直在注意方唐鏡,見這位小師爺看他之前,眼光若有深意地掃了一眼案上的“認罪書”,裘員外頓時就有一種不妙的感覺。
那份“認罪書”可是自己親筆所寫,承認了自己“取禁詩爲字”的罪名,方唐鏡雖說現在沒有處理自己,卻是随時都可以處理的。
他這時才意識到,方唐鏡讓自己寫“認罪書”的用意。
這“認罪書”簡直就是一把懸在頭頂的利劍,随時可能落下。
若是不識趣的話,這位心狠手辣的方小師爺絕不介意用他的首級來殺雞儆猴的。
所以裘員外不得不跳起來吼出這一嗓子!
“敗類,人渣,反骨仔,狗嬢養的,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所有糧商都在心裏罵開了花!
要知道,裘員外身爲數萬畝田地的裘氏家族的代表,之前又吞并了數家小糧商,這影響力在糧商一行可就大了去了。
可以說現在的裘員外,在這江泉縣就是一個風向标一般的存在,一舉一動,不要有太多的小糧商跟風。
可偏偏自己這些人之前舉雙手雙腳的贊成縣裏整頓牙行,硬是将那些小糧商完全推到了縣衙一邊。
脫離群衆的後果是什麽?就是被孤立啊!
現在副作用就顯現出來了,不論裘員外有沒有參與府城的哄擡物價,隻要他把存糧交到官府手中,那些小糧商又沒有運貨渠道,聽說官府收糧,而且還比市價高上一成,還不得一窩蜂的把手裏的存糧賣給官府?
畢竟整個松江府都是産糧區,糧食價格波動不大,衆多大糧商之所以敢趁着地震的機會哄擡一把,也是因爲現在是青黃不接的時節,各家各戶存糧見底.
并且官府倉庫裏的糧食大部份都已經解運到北京南京這些地方,加之地震導緻的交通不便,這才能打個時間差,掐着時間點賺一把快錢。
若是官府手上有了餘糧,這哄擡物價根本玩不起來!
所以說,從裘員外吼出那一聲開始,這裏的糧商就已經完敗!
雖說之前大家都有過約定,可在生死和利益面前,友誼的小船也是說翻就翻。
如同多米諾骨牌,裘員外倒戈之後,衆糧商的脆弱默契迅速崩塌!
似是被這一嗓子驚醒,衆商人從噩夢之中掙脫出來,争先恐後地擠向台前……
既然哄擡物價已經破産,再不抓住這個機會就是傻叉加一了。
“不急,不急,大家慢慢來,這事就由‘救災扶貧基金會’的九老主持,大家找他們。”
讀書人恥于言利,這等事情方唐鏡是能不沾邊就不沾邊,一股腦全部委托“救災扶貧基金會”的九位理事辦理,讓他們練練手。
反正經過之前的拍賣會,大家都是懂得操作的流程規矩了的。
方唐鏡樂得在一旁看熱鬧起來!
“師爺,請喝茶。”王捕頭殷勤地遞過一盞茶.
方唐鏡輕輕泯了一口上好的雨前龍井,邊喝茶邊感慨江泉商人的義舉:
“我江泉衆商人真乃急朝廷所急,急百姓所急的義商典範!不遜古之弦高,蔔武。”
王捕頭那裏懂得什麽弦高,蔔武,他倒是想說兩句文绉绉的話奉承來着,可肚裏實在沒半點墨水,隻好實話實說了:
“小人倒是覺得,都是師爺大人本事了得,這些人還是愛财多些!”
方唐鏡哈哈一笑:“你這人就是太實誠,人家都捐了錢的,說話要給人留幾分面子嘛。”
王捕頭撓頭,自己若是會這些花花腸子,早讀書了。還是讀書好,讀書人就是厲害!
有真本事的人總是讓人心生敬意的,如果說王捕頭一開始還有些許不太服氣,認爲方唐鏡是靠耍嘴皮子哄得縣尊開心,此刻就是妥妥的頂禮膜拜的。
他此時心态擺得很正,方小師爺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眼看着小十萬兩銀子就要落袋,怎能不讓人佩服?
他當差也有十多年了,縣令來來去去四任,就沒見過這般彈指便攪得風起雲湧的人物。
“對了,王捕頭,你現在月俸幾何?”方唐鏡問,對于王捕頭,他有意牢牢控制在手中。
“這個,不瞞師爺,二兩八錢銀子。”王捕頭沒有猶豫,師爺是要審查六房帳簿的,毫無隐瞞必要。
“平常那些灰色收入,全都加在一起能有多少?”方唐鏡追問。
“灰色收入?哦,師爺說的是那些孝敬,小人沒細算過,大概能有二兩多銀子,不過應酬也不少,弟兄們有事還得幫襯幾個,剩不下幾個錢。”
這次王捕頭略一猶豫還是實話實說,他雖粗卻不蠢,知道方小師爺這一問必有深意,加之此時銀子萬兩爲單位的進帳,想必是有好事的。
“你們也不容易,待這些天事情忙過之後,本師爺準備向東翁進言,給兄弟們漲兩三倍月俸,不過前提是再不能收受外頭那些不幹不淨的銀子,你等可做得到?”
“漲兩三……多少?成?倍?”王捕頭一點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會把“漲兩三成”聽成“漲兩三倍”了吧?不然就是方師爺說錯了?
“你沒聽錯,我也沒說錯,就是‘漲兩三倍’,本師爺就是要‘高薪養廉’,整治吏治,具體以服役年限和職差論高下,好好幹的,發家緻富不敢說,起碼衣食無憂,家道小康是可以有的。若有特殊貢獻的,漲到五倍也不是不可以的嘛。王捕頭,有沒有問題。”方唐鏡似笑非笑地看着王捕頭說道。
大明官員的俸祿是出了名的低,按官方規定,縣太爺的年薪也才90石米,折銀不到50兩。一大家子人吃馬嚼,若不是有各種灰色收入,那簡直不敢想。
着名的清官海瑞,就是純靠吃俸祿的,每年隻有母親過壽的時候才能吃上兩斤豬肉。
而胥吏的收入則是更低,所以大明從上到下,貪污克扣成風,也有着現實的基礎。
“高薪養廉”什麽的王捕頭聽得半懂不懂,不過三倍五倍什麽的,初通算數的他也能算得出清啊!
我……的娘啊!五倍?這個不敢想!兩三倍還是有奔頭的啊!
現任正職衙役月薪一兩到一兩二錢,班頭二兩,他這個總班頭也才二兩八錢。若是漲上三倍,可是比縣太爺明面上的收入還要高出許多,那……還要那些該死的灰色收入幹什麽?
他們這些三班衙役别看人前威風,實則比那些六房胥吏的斂财能力差得太遠,外人要巴結也不會巴結他們,更别說有點身份的人也不屑于巴結他們,直接巴結縣裏當官的多好?
所以他們也就隻能欺負些良善小民,可想而知,髒活累活沒少幹,油水卻着實有限,名聲更是臭了大街,可以這麽說,一個地方官若是約束這些衙役不當,再好的名聲也要壞在這些人手裏。
正所謂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别看知縣是一縣之長,手握一縣絕對權力,然而知縣畢竟隻是一人,絕大多數政務都隻能假手于三班六房。
自古便有“官清似水,吏滑如油”的說法。
于是這些差役處處要錢,門難進,臉難看,百姓受刁難,自然就把帳算到當官的身上。
故而即便清官也難保胥吏不會爲害一方,更不用說那些混日子熬資曆的官員了。
方唐鏡一來立志要把自己的後方打造成鐵闆一塊,二來也要把周縣尊打造成清天典範,三來也是真想造福于民,因而是一定要刷新吏治的,既然如此,首先就要整治這幫三班衙役,接下來就是六房胥吏。
而高薪養廉隻是第一步,有了這個借口打底,不論是輿情還是人心都會偏向于他。
誰若還敢亂伸手,那就怪不得他方師爺清理門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