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諸省與其他省份不同,此時成化朝的土地兼并也沒有到嘉靖時這般嚴重,朝廷爲了保證糧食供應,對江南諸省的土地兼并多有限制。
因而此時江南諸省的官田極多,往往都要占到總畝數的六成以上,江泉略低些,也占到了五成五。
所以方唐鏡說官田占四萬三千畝的名額,實是不多,所有人都無話可說。
從官府口裏奪食,那和摸老虎屁股有什麽兩樣!大家是沒有這個心思的,大家更關心的是剩下的那四萬畝好不好?
四萬畝,看似是不少,可若按人頭算,就算不計那些小戶,隻說這堂中的六十五人,分到手的也不過每人六百畝出頭,各人身後代表的可不是自己一個人,而是一個大家族,這點份額,哪夠塞牙縫?
大家又開始後悔了,早先怎麽就舍不得多出那麽一兩千兩銀子,争一争這鄉賢名額?
現在台上那九個老家夥可是笑得眼不見眼,鼻子不是鼻子的,不用腦子想也知道,這大頭早在他們算計中了啊!
人同此心,換了他們也會這般做的,何況人家又是理事,天然就有話語權,優先權。
諸多之前争奪鄉賢,最後那一哆嗦卻沒能咬牙挺住,以至于錯身而過的此時更是暗自垂淚,唏噓不已。曾經有一個暴富的機會擺在自己面前……
方唐鏡接着說道:“不過嘛,官田也是可以将份額轉讓出去的。”
這……,衆人隻覺得心跳遽然加快,太陽從西邊出了?
官府這隻進不出的鐵公雞也會有拔毛的時候?
不要在這種時候開這種玩笑好不好?人的心髒也是很脆弱的,珍愛生命啊!
很可能是真的呢!這方小師爺行事神鬼莫測,誰知道他是怎麽想的?
又聽方師爺說道:“縣裏隻保留三千畝份額,其餘四萬畝的份額全部出讓,分爲二十份,每份兩千畝,每份以底價兩千兩拍賣,價高者得,并以此爲常例,每年一拍,不知大家有沒有興趣?”
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方小師爺好手段!
這就是說,縣裏單單這一項,每年就可多進益最少四萬兩銀子。
相當于整個縣的稅賦都完成了近一半,真真大手筆。
每兩千畝兩千兩銀子底價,攤到每畝就是一兩銀子,到底值不值?值!相當值!
現在每畝糧食産量是四到五石,按四石計算,每年就是八石,折四兩銀子。
扣出人工,成本,材料,肥料,淨賺二兩。
若是養蠶,每年十發,每發可得銀二兩,一年下來就是二十兩銀子,扣出人工,成本,材料,淨賺十四兩銀子。再扣除一兩的官府份額錢,還有買糧完稅的一兩銀子,淨賺十兩。
這筆帳很容易就算了出來,當然,種桑還有一個很好的特點,就是桑樹極易成長。
當年二三月種植,隻要兩個月便可收采摘桑葉,同步喂養小蠶,到第一拔小蠶長大,桑樹也已長大,桑葉也就多了。
到了冬季,隻要斬斷地面的莖枝,保留根部,第二年便又蓬勃生長,更勝之前。
而砍下來的桑樹枝晾幹又正好可以用做柴薪過冬,種桑養蠶,實是農家之寶,這也是養蠶能大行其道的重要原因。
這興趣能沒有嗎?簡直太可以有了啊!
“有的,太有了……!”衆人異口同聲,群情激動了啊!
有聰明人已經擠到台上立馬就要交保證金,可不能再落後了!
還是之前第一個交定金的老者,激動得不能自抑,一邊把銀票往方唐鏡手裏塞,一邊語無倫次地道:
“方大師爺,看在小老兒一大把年紀的份上,這次您無論如何也要爲小老兒作主一次,小老兒先來十份,若是能全部包下,更好,先交定金一千兩,随後就可以交割銀兩……”
“你個老不死的!不能啊!”所有人臉都綠了,你嬢的,你一個人包圓了,大家夥難道喝西北風?這老家夥也太讨厭了,要不,衆人一哄而上把他打将出去,反正……法不責衆嘛!
“咳,咳……”方唐鏡用力咳嗽兩聲,這才道:“老先生且慢,先聽在下把話說完你再做決定。”
聽到小師爺還有話說,摩拳擦掌的衆人這才消停下來,認真地聽下去。
“這個拍賣的名額是有條件的。”方唐鏡不緊不慢,也就是他還沒習慣江南公子哥的作派,不然此時若是拿一把折扇輕揮,再配上兩名歌伎彈奏的話,便當真有“曲有誤,周郎故”的風流倜傥了。
“本次縣裏雖是作價出讓份額,然而考慮到本縣受災者甚衆,因而縣尊大人出于愛民憐民之考慮,決定不收銀兩,隻收糧食,且考慮到各位存糧不易,糧價按時下市價上調一成折價竟購,若是自認條件達到要求的,自可竟價。當然,每人限購一份。”
這?衆糧商都有些蒙圈,在座的大糧商哪一家不是備好糧準備運到府城大撈一筆的。
此時聽到縣裏竟要從他們口裏摳糧,當真是比剜心割肉還痛。
然而再蠢的人也會算這筆帳,兩千畝地若是拿來種桑養蠶,收益乃是種田的五倍之多,就相當于平白多出萬畝水田,這筆收益完全比短期賣糧的收益要高上不少,雖然收益期要長一些。
但是商人畢竟是商人,眼看就要到手的銀子是絕不會放棄的,于是有人問道:
“方師爺,四五萬兩銀子不是小數,若是按市價提高一成的價格也足可購買九萬餘石糧食,我縣受災民衆雖多,也用不着這許多罷?”
不論是短期暴利還是長期利益,魚與熊掌,我全都要!
方唐鏡微微一笑,“不瞞各位,在下算過一筆帳,赈濟災民,一萬石已綽綽有餘,所以這位兄台所言不錯,本縣當然是用不着這許多的,不過……”
方唐鏡的聲音又恢複嚴肅:“縣尊大人上體朝廷艱難,下體百姓困苦,不但欲赈濟本縣災民,更想着要赈濟府城裏受奸商戕害的百姓,所以,準備大舉輸糧入府城,纾解民困!如此一來,自然是有多少糧就收多少糧!”
什麽?收糧是爲了輸入府城?
如同一桶冷水當頭潑下,衆糧商隻覺全身冰冷,心髒驟然一緊,似是被一隻無形的魔爪死死攥緊,呼吸都困難得想要窒息。
衆人呆怔了片刻之後,群體性心髒痛發作一般,都痛苦的捂住了心口,沒法活了呀!
若是這九萬石糧食平價流入府城,那他們炒高糧價的企圖立即便要泡湯!
這才是方唐鏡的“釜底抽薪”,堂堂正正的陽謀,商人無非逐利,現在比囤積居奇更好的賺錢機會就擺在眼前,選哪一個?
最可怕的是他們買不買都不會對這個方師爺的計劃構不成半點威脅,連阻礙都構不成。
方唐鏡根本不怕這些人不買賬,二十份兩千畝份額,這裏面的人不買,外面廣大的小糧商,又或者其他産業的人也會買,一個人的經濟實力不夠,大家可以合起來買。
甚至外地商人也會買,不爲别的,這可是可以直接變現的東西,就如同鹽票一般的堅挺。
關鍵是二十份實在是太少了,肉少狼多,根本不夠分好不好?愛買不買!
若是痛哭哀求撒潑打滾能讓方小師爺回心轉意,他們并不介意這麽做!
可之前他們都表過态,決不會參與哄擡物價,囤積居奇的勾當,這一切都是記錄在案的啊!這就不是食言而肥的問題,而是将把柄遞到了别人的手裏。
看看坐在角落裏毫不起眼的幾名書筆吏正在筆走龍蛇,所有人都有一種落入陷阱,然後又被獸夾夾中了命根的感覺——心痛得無法呼吸。
也不是沒有人想過破罐子破摔對着幹,可看看那如同鹌鹑一般,現在仍瑟瑟發抖的裘員外,沒有人還能提得起勇氣。
“大家都不說話?也就是說都有這個實力?如此甚好,現在開始拍賣份額……”
沒有人說話,沉默也是一種态度,代表着無聲的反抗!
便是最積極嚷着要交定金的老者也沒了動作。
空氣格外的凝重,有一種暴風雨前的詭異靜谧,不在沉默中死亡就是在沉默中爆發。
若是惹了衆怒,怕是之前的成果都要付之流水。
方唐鏡對此并不意外,平靜地看了一眼裘員外。
裘員外頓時如同被人用燒紅的鐵針捅進臀部,一跳五尺高,大喊道:
“給我來十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