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衆人皆驚,這若放在朝廷,乃是四朝元老,雖在鄉間,也稱得上是耆老。
國朝以孝治天下,優待老人,更何況還是老童生,算是沒有功名的讀書人,這老者自有教訓他們這些後生晚輩的資格。
隻聽老者又說道:
“我國朝自太祖高皇帝便有祖訓,洪武十五年,下旨有雲,‘軍民一切利病,并不許生員建言。果有一切軍民利病之事,許當該有司,在野賢才、有志壯士、質樸農夫、商賈技藝皆可言之,諸人勿得阻擋。惟生員不許……’。”
“此旨曾刻碑立于天下縣學大門,事久湮沒而已,你這奸人,豈敢妄言!”
“自此,我國朝言路大開,上下通暢,從無你這奸人所說的白身便不可上言!”
一口氣說了一大篇,老人頓了頓才喘勻氣,又怒氣沖沖地繼續逼問:
“你這奸人散布如此妖言,是想蒙蔽聖聽,隔絕内外乎!”
有理有據!老人連哪一年,具體到每一個字,都背得一清二楚,不得不信,不能不信!
所有人就都意識到,裘員外這回徹底的輸了!
其實,老人進門的時候,大家就意識到,裘員外不妙了!
有些事當不得認真,這事若真鬧将起來,不論有沒有祖訓,裘員外都是在說當今聖上“閉塞言路”,這豈不是說當今天子是“昏君”?
古來聖君莫不廣開言路,現在鬧将起來,裘員外不論對錯,“欺君罔上”這條大義名份就輸了個底掉。
裘員外那番話可以對方唐鏡說,卻不能對這老者說。
原因也簡單,方唐鏡是嫌疑犯啊,他不論怎麽辯解,别人都會認爲他是在狡辯,但老者乃是與事件無關的第三者,是“仗義執言”,牢牢占據了道德的制高點。
更何況,老人說的又都是真的!
所有人都對老人又驚又佩,七十多歲的老人家,記性還如此好,難得難得,佩服佩服!
裘員外臉色白了又青,青了又黑,他從來沒有想過,斜次裏殺出一個程咬金,自己有朝一日會被一個泥腿子把自己逼到進退不得,狼狽不堪的地步!
在大明,皇權爲了加強對地方的統治,從不妨礙言路,相反,錦衣衛就有專職小密探打探消息,小到民生八卦,大到臣子的私生活,應有盡有。
至于各種渠道傳進去的消息,聽與不聽,還是隻聽想聽的,則不必過多計較。
衆人細想,确實從未聽說過有言路不通的說法,倒是時有錦衣衛神出鬼沒的傳說。
連哪家大戶的小妾紅杏出牆的陰私之事也能打探得一清二楚,哪來什麽言路堵塞。
事實上,現在的朝廷對讀書人也是很寬松的。
大臣們罵天子罵得不亦樂乎,有樣學樣,書生議政這種事根本算不得事,早就不禁了的,隻要你不是當街破口大罵皇帝老子,錦衣衛也懶得理你。
裘員外嘴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硬是反駁不出半個字來,好半天,才一拂袖,就要掩面離去。
這個時候再不走,矗在這裏丢人現眼還不夠麽!
便在這個時候,方唐鏡出來圓場:“大伯高論,晚生們都是佩服的。不過這位兄台也是存了好心,生怕大家上當受騙,純是出于一片公心,您老看在小生薄面,爲本縣受災生民計,就不要計較了,可好?”
老者歎道:“賢侄你實在宅心太過仁厚,罷,罷,罷,今日乃是爲赈災要事,便不與這厮計較,你且繼續公事。”
老者當然就是方老族長,他此時演了這個怒斥反派的男二角色,自覺相當完美。不客氣的說,險些蓋過了男一的風頭,已經再無遺憾,便不再出聲,靜待後續劇情發展。
這都忍了?衆人都是打心底裏歎服方小師爺寬仁大度。
裘員外心裏暗恨,想着今日隻能打脫了牙和血吞,但這是非戰之罪,事後定要找回這場子的,不止是方唐鏡,連這老家夥也不能放過!
但确實不能現在就走,若是負氣而走,分文不捐,事後那方唐鏡随随便便就可以給自己扣一個“爲富不仁”“破壞赈災”的名頭,在這江泉縣可要臭不可聞了。
當然,裘員外留下來,勢必是要大出血才能挽回之前的面子的,不過這點損失,裘員外在對方唐鏡發難的時候,早就預備了這個可能的,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方唐鏡還是很會做人的,轉身看向裘員外,抱拳道:“這位兄台,你我也算不打不相識了,在下還未請教兄台尊姓大名,多有失禮,勿怪!”
“不敢,區區在下蘭溪裘勳業,表字忘歸,賤名有辱方師爺令聽了。”裘員外此時已迅速變得謙遜有禮,仿佛之前的事并未發生一般。
“可是主政雲貴的裘老大人所在的蘭溪裘家?他老人家可安好?”方唐鏡追問。
“不敢,正是蘭溪裘家,老大人乃鄙人族叔,我等做晚輩的,定當将方師爺的問候書信告之。”裘員外重新恢複了傲然的神情。
他這番自報家門,不但點出了貴州右布政使乃是自己極親的族叔,還點出了自己與族叔時常書信往來,可以極大地震懾懷着不軌之心的人,另一層意思也是表示,可以施舍方唐鏡一個巴結的機會。
自古民不與官鬥,右布政使乃是三品的方面大員,你一個區區縣令的師爺,還是無品無級的白身,怎敢跟我鬥?怎麽跟我鬥
“原來是大名鼎鼎的忘歸先生當面,失敬失敬!”方唐鏡迸發出極大的熱情,重新抱拳行禮,笑問:
“這‘忘歸’二字極爲不俗,令人一見出塵,好字,好表字,莫非出自名滿天下的缑城先生所作《吊李白》?”
用與會之人名字拉近關系的套路,方唐鏡之前就有做過的,效果不錯,衆人反響強烈,此時再續前緣,所有人都不陌生。
隻是大家看方唐鏡得知裘員外的背景之後,熱情陡然大增,樣子頗爲古怪,連恭維的阿谀模樣看起來都有些用力過猛,不禁心生鄙夷!
馬屁精,剛才還被人劈頭蓋臉的扣屎盆子,這不曾擦幹淨就撲上去抱大腿,連臉都不要了啊!可恥!
在所有的人裏,方唐鏡的表演隻有老族長,這位事先得到劇透的局外人才能看得懂,不禁歡喜贊歎,有子如此,吾族大興有望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