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俊”一詞在當下的大明可不是形容人長得帥,而是指才智傑出。
這位趙重來在長相方面算得上是中年界的翹楚,方唐鏡就順手拈來,将之用到容貌上。
兼之趙重來生意做得頗廣,印刷,書肆,酒坊均有涉獵,可謂是頭腦靈活之士,因而方唐鏡這個詞就用得極爲貼切。
這等一語雙關的妙詞,又是明顯的示好,伸手不打笑臉人,不論之前對方唐鏡有多不爽,可他畢竟沒有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情,也就是擺了擺臭臉而已。
大多數人都不會在這種時候認真計較,加之摻入了有求于人的心思,都不由發出一陣帶着和解的善意笑聲。
人總是有虛榮心的,想不到自己居然能引得這位天才秀才的關注,這位英俊中年面上半是微紅,半是得意地抱拳還禮,“區區不才,當不得方秀才誇贊。”
人的名樹的影,方唐鏡雖被革了功名,卻沒有人敢否認他松江府第一秀才的江湖地位。
由此便可見聲望的好處了,不客氣地說,哥就是一個傳說。
“當得,當得,趙先生之名小生也是時常念叨的。”方唐鏡頓了一頓,衆人愕然,這趙重來雖有點本事,也當不得方唐鏡時常挂記吧?
隻見方唐鏡接着又道:“靖節先生有雲‘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及時當勤勉,歲月不待人’。極勵志的好名字,趙大叔,你我共勉之吧。”
願來是如此的“念叨”,并且詩裏是“不重來”,這位的名是“重來”,也有善頌他再次煥發第二春的打趣,頓時又引來一片歡笑。
有深知内情的便大叫:“老趙,你可是沾了文曲星的光啊,今日若不請客,必不放過你。”
趙重來激動得眼泛淚光,他的“重來”之名哪有如此高大上,說起來都是淚。
全都緣于在他前頭,父母連生了四個女娃,十分不服氣,便預定了下一個男丁的名字,就是這“重來”二字,意爲重新來過,定要生男。
說來也怪,定下這個名字之後,果然努力便有回報,天從了人願,順利地産下了他這個唯一男丁。
隻是也有不如意處,他自小便因爲這個名字的故事被人取笑,自己卻又無法更易父母之命,常爲之煩惱不已。
此時居然得到縣裏最有才名的方秀才爲自己尋根正源,今後這名字便倍加響亮,自己昂首做人也。
趙重來感激涕零,“一定,一定,回頭就在醉仙居擺上五桌,在坐諸位定要賞臉。方小相公當坐首位。”
衆人又是一陣哄笑。
方唐鏡言語風趣而不失風雅,正是這些商人們最是欽慕的調調,這些人大多讀書拼不出頭,于是自诩儒商,也是斯文之心不滅的緣故.
所謂“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這個“英豪”可不是打打殺殺的莽漢。
乃是指東華門外“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狀元郎。
世風如此,誰不想沾點文氣提高身價?
眼見衆人三言兩語就被方唐鏡迷了心智,那裘員外不由暗恨,本應自己才是反抗暴政的正義主角好不好,冷哼了一聲道:
“腦袋是個好東西,可别光擺着不用,不然,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就沒地方哭了。”
怎麽這話聽着冷飕飕的,當即有人小聲問道:“裘員外莫非看出有什麽不對?”
“這還用看?用膝蓋都能想明白的事,朝廷重體面,人分三六等,怎麽可能讓商人與官宦并列,這豈不是亂了規矩?”
裘員外這話說得铿锵有力,衆人都是心下一涼,士農工商,商人敬陪末座,可不就從來沒有與官員并列的先例。
“現在大家想明白了吧?”裘員外傲然環視一圈,冷笑道:“方師爺就是在忽悠,一旦銀子到了他的手裏,就算你們事後明白過來,他大可往上面一推了事,還能奈他如何?”
這話簡直太有道理了,官字兩張口,怎麽說都有理,誰敢拍着胸脯說自己能讨得了說法?更别說讨回銀子。
“我……草,姓方的豈不是在‘打屁安狗心’。”雖說與會的都是方唐鏡挑選出來的“儒商”,可畢竟這“儒”的百分比還是有高低不齊的,有人一急,粗鄙俚語脫口而出。
這話比喻:将無法實現的意願輕易許諾給他人。
粗是粗了點,可話糙理不糙,一時之間,場面冷了下來。
裘員外示威似的擡起下巴,看向方唐鏡,就是存心要找事,你咬我吃乎?
方唐鏡微微一笑,等四周完全靜了下來才說道:“朝廷講究體制,商人确實是不可以與官宦并列的。”
聽到方唐鏡如此爽快承認,衆人不由一呆,接着就是羞惱,如此說來,之前種種便是在戲耍自己了?若不是裘員外及時看破,衆人豈不是集體入坑?
便連裘員外也是怔住,畢竟方唐鏡之前表現出來的作派,乃是極擅調動人心的,他就不巧舌如簧的詭辯一番?
随即裘員外“友情提示”:“方師爺就不辯白一番?”
“沒什麽好辯解的,制度就是制度,一個字都不能改!”方唐鏡淡淡的道:“商人乃四民之末,決不能與名宦并立,否則,尊卑何以有别?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又有何意義哉?”
逐字逐句,聲音緩慢而堅決,這是統治基礎,是政治正确,一個字都錯不得!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乃是聖教根基,在大明就是做人立身的根本,誰敢反對?
若是依着裘員外的“友情提示”随口辯白,那才是真正落入到他的圈套之中。
尊卑之别更是直戳商人痛點。
商人是什麽?在人們的固有印象裏,商人是重利輕義之輩,是狗肉上不得台面。
連台面都上不得,更遑論在萬人供奉的祠堂裏與官宦之流并列。
自古以來,商人除了如呂不韋這樣膽大包天的異數之外,有誰能真正的出人頭地?
以陶朱公這般有滅國大功的曠世之才去做商人,也要三次散盡家财才能自保。
君不見本朝沈萬三,富可敵國又如何,還不是落得身首異處的下場。
說白了,商人在朝廷眼裏便如圈養的豬羊一般,肥了便宰,也沒誰會跟你見外。
誰曾見過豬和人共濟一堂?正常情況是有的,人在座上,豬在碗裏,如此而已。
會場彌漫起一股兔死狐悲,自傷自憐的情緒。
如此氣氛下,誰有心情捐什麽善款,捐得越多,越容易被官府盯上,豈不是老壽星喝砒霜——嫌命長?
裘員外心中暗暗鄙夷,什麽天才神童,什麽第一秀才,不過爾爾!
這姓方的雖然沒有落進他“友情提示”的套路裏,卻不得不斷尾求生,硬生生把自己好不容易創造出的大好形勢打落到泥地裏。
還不夠,裘員外再加一把火,又問道:“既然不能并列,又說能進鄉賢祠,小師爺的意思,是想讓咱們捐官?”
此言一出,衆人心裏同時咯噔了一下,莫不大罵,小賊,安敢如此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