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縣尊不愧是久曆地方的人物,一點就透,頓時明白了方唐鏡的用意。
曆來大災之年,官府最怕的就是一點:民變!
而激起民變的原因總結起來無非就是三個方面:
一是官府的倒行逆施,二是奸商的囤積居奇,三是别有居心者的煽動。
當民衆活不下去的時候,隻要有人振臂一呼,便應者雲集,反他嬢的。
這個套路在曆朝曆代是屢見不鮮,不絕于史。
震動天下的如白蓮教(明教)的唐賽兒,劉六,劉七這些遠的就先不說。
單說今朝陝西四川湖廣荊州襄這些地方,就是叛亂不止,王牛兒,劉千斤之流屢剿不絕,時稱爲“盜賊淵薮,禍亂之源”,究其源頭,莫不是天災人禍,邪教橫行所緻。
對于周縣尊來說,這些前車之鑒,豈可不防?
隻是他身處江南豐腴之地,承平日久,一時忘了這茬而已,此時一經方唐鏡提醒,頓時大悟,連忙差人散布開倉赈濟的消息。
手裏有糧,心裏不慌,這個消息一放出去,災民心安,别有心思之人也無縫可鑽,奸商也隻能熄了發黑心财的心思,乃是最實用見效的安民之策。
隻是周縣尊慶幸之餘又不免會想,這跟“更進一步”有半毫銀子關系麽?
不得不說,遇到方唐鏡後,周縣尊的被帶進坑的節奏有點快!
事實上,方唐鏡正是要借這個契機,将周縣尊推上府尊之位,至少也要是同知。
想要恢複自己的秀才功名,一個縣令的話語權還是太小,隻有知府才有這個能力。
何況對抗侯府,知縣根本不夠看,一個知府就差不多了,方唐鏡當然不會介意大腿更粗一些。
方唐鏡的記憶中,這次松江府地震,有諸多的資料可以大做文章。
據他所知,這次地震,松江府裏的一批官宦劣紳們利用震後道路不通,水路不暢,朝廷赈災緩慢的弊病,大發國難财,瘋狂搶購市面所有的糧食,短短五天之内就把平時每擔半兩銀子的糧食擡到了十兩的驚人價格。
等到官府反應過來再采取措施,已經錯過了最佳時機,緻使物價飛漲,盜賊橫生,民怨沸騰。
直到月餘之後才逐漸平息下來。可其間騷亂不斷,餓死者多達百人,一時朝野嘩然。
而松江府的李之榮知府等一批官吏,便因此被禦史群起彈劾丢官。
這個危機若是處理得當,不難從中重重撈上一筆,既能救黎民于水火,還能獲取巨大的政治聲望,可謂一石數鳥。
至于如何火中取粟,則是要好好綢缪一番。
“可三日之後,若無放糧之舉奈何?”周縣尊追問。
“東翁不是在籌備召集士紳工商募捐麽,晚生以爲,正當其時。”方唐鏡笑道。
“杯水車薪,濟得甚麽事?”周縣尊搖頭,他多年與這些士紳打交道,深知這些家夥都是什麽德性,平日裏滿口仁義道德,一旦到見真章的時候,需要彼輩出錢出糧,當真比割肉還難。
“士紳所求者,唯名利耳,當務之急,乃是以募捐所得購糧,即便是高出平時市價一兩成也是可以接受的。”方唐鏡微笑。
“募捐所得能有幾何?何況還要以高出市價一兩成的價格購糧?賢侄啊,這可不是說笑的,銀錢從何而來?”周縣尊隻道方唐鏡不當家不知柴米貴,誤以爲他這個上等縣的庫房裏有金山銀山,唯有苦笑。
他自是知道自家家底的,他接手江泉縣不過三個月,上一任還留下了上千兩銀子的虧空沒填完,此時剛剛開春,各項稅賦尚不曾到征收時節,就是商稅能收得上來的也是極少的。
全縣能動用的現金加起來怕是還沒有方唐鏡手裏的現銀多。
方唐鏡不以爲意,指了指堂下那些惴惴不安的商家,笑道:“自然是從他們手裏拿銀子。”
那些商人被帶到縣衙大堂,縣太爺卻是即不審也不罰不判,隻是不理不睬的與那少年人閑談,心中已然不安。
又看到那陰險的家夥指了指他們,臉上笑得甚是陰寒,不由脊背發寒,整個人都有些不好了。
糧食與士紳,商家與生絲,共通之處在于銀子,周縣尊隐隐想到了些什麽,卻是無論如何也串聯不到一起,見到方唐鏡一副笃定的樣子,心下倒也一松,笑道:
“賢侄莫非還有什麽點石成金之法不成?”
方唐鏡見時機成熟,這才抛出他早已準備好的理論:“當此非常之時,天災雖是禍事,卻也未必不是契機,小侄确實有些計較,便是之前說過的‘整頓商路’‘統購統銷’了。”
“你且詳細說來,老夫與你共參之。”周縣尊頓時興緻高昂。
“所謂‘統購’,便是‘統一計劃收購’生活物資,比如生絲和糧食;所謂‘統銷’,便是‘統一計劃供應’,由官府把持民生。”
“而‘整頓商路’則是專門針對商賈,重新調整供求關系,說得直白一些,就是給咱們手裏的物品重新定價。此時貨物‘壟斷’在我手,就算開出的價格高些,隻要其仍有利可圖,商人便不得不就範。”
“壟斷”周縣尊敏銳的抓住了這個關鍵的新名詞,略一思量其中意義,不由眼神一亮。
周縣尊宦海沉浮多年,且都是在地方官上起落,對經濟之道也是相當有一套,不然也不會被安排在這稅賦極重的魚米之鄉當知縣。
此時一聽方唐鏡的話,雖然隻是說了一個框架出來,周縣尊就已經腦補出了無數場景,仿佛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
什麽“整頓商路”“統購統銷”都是掩人耳目的說詞而已,真正要做的便是那“壟斷”。
“你是說,效仿鹽鐵專賣之法?”周縣尊追問。
自宋以來,這鹽鐵便是由曆代朝廷把持的戰略物資,利潤和政治意義皆極爲巨大,私人非經朝廷委托許可,是不可以經營的,違者便是殺頭抄家的大罪。
隻不過,再往深裏一想,周縣尊才剛剛興奮起來的心情又跌落到了低谷。
雖是良策,奈何卻是行之不通。
這生絲和糧食并非朝廷專賣,自己又憑什麽專賣?法律依據何在?
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哪怕事急從權,事後也必會招緻地方反彈和諸多非議。
若是流年不利,惹上那些可以風聞奏事,雞蛋裏也要挑出骨頭的言官禦史們,一個與民争利的大帽子扣下來,他這個小小的從六品芝麻官是真頂不住。
說是吃不了兜着走都是輕的,丢官罷職之餘怕還要遺臭萬年。
“賢侄,你還是太年輕啊!此舉不唯言官不容,律法亦無先例。豈能強自出頭。”周縣尊剛剛升起的希望之火頓時熄滅。
“非也,東翁,小侄以爲,此舉不須官府親爲,隻須全權交由官府名下的‘官店’操持便可,何況,此政乃是太祖皇帝所立,誰敢非議祖宗成法?”方唐鏡胸有成竹。
又是太祖高皇帝的成法?太祖高皇帝這把尚方寶劍,方唐鏡用起來越發的得心應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