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縣尊負着手在院子裏來回踱了幾步,看着方唐鏡,一臉玩味的樣子道:“你是方唐鏡?”
語氣平淡,方唐鏡的心裏卻是緊張起來!
方唐鏡上一世也接觸過縣長書記,甚至是市裏的一些領導也是接觸過的,都能不卑不亢的說上幾句話。
可這是大明朝,官本位的大明朝,當面的是号稱百裏候的知縣啊,特麽的,古書裏常說“破家的縣令,滅門的府尹”在這個時代絕對不是說笑的。
方唐鏡很有種“伴君如伴虎”的感覺,知縣任何一個起心動意,都能決定他的生死榮辱。
方唐鏡低眉順眼回道:“學生,啊,不,草民正是方唐鏡。”
方唐鏡故意用錯身份,乃是提醒對方,自己曾有秀才功名這個事實,看在都是讀書人的份上,能不能給點面子?
周縣尊微微颔首:“本官聽說,你賣了祖産?”
方唐鏡感覺壓力山大,這看似文質彬彬的知縣,随口一個漫不經心的問題,卻隐藏着難測的福禍,若是一個應付不對,自己的新手村生涯很可能就此糟糕,于是沉吟了片刻回答道:
“草民埋首讀書,隻知四書五經,實不擅營生,現在被革除了功名,隻能變賣祖産,維持生計。”
周縣尊眼裏閃過一絲同情,“十指不沾陽春水,一心隻讀聖賢書”,這是目前大多數書生的寫照,這些人若是離開了書本,當真是百無一用。
劉書辦是極善察人臉色的,見縣尊神色有所緩和,不由插嘴道:“可你把變賣祖産所得的錢物用于購置宅子,這豈是營生之道?我又聽說張大善人要招你爲上門女婿,這宅子難道便是你的嫁妝?”
劉書辦在“嫁妝”兩個字上咬得很重,似乎便把方唐鏡當個婦人一般看待。
封建社會的最大特點就是絕絕對對的男權社會,廣大的婦女姐妹毫無社會地位,數千年來一貫如此。
君不見,《三國演義》裏,多智近妖的諸葛亮都以送女裝來羞辱司馬懿,可見把男子當成女子看待是一件何等羞辱之事。
“當真?”周縣尊目光中掠過一絲冷然。
方唐鏡憤然:“小子也是讀過聖賢書的人,豈是那等受嗟來之食之人,再則,功名未複,豈敢成家?張翁美意,小子已然婉拒。”
周縣尊昨天還把方唐鏡倒插門的事當作一件大事,然而此時大災當頭,這些都成了小事,不過事關教化和自己的清譽,仍是很放在心上的。
此時聽到方唐鏡義正嚴詞地拒絕了張家的婚事,總算放下心裏一塊石頭,作媒什麽的也不好再提,對這小子的印象又好了一些。
劉書辦頓時心花怒放,這小子果然傻到了家,他最怕的就是方唐鏡真作了張家的上門女婿,就不是自己可以輕易拿捏的了,不但訛詐一筆錢的計劃泡湯,便是貴人交待下來的事情怕也難以完成。
其實方唐鏡對這門親事比所有人都遺憾,混吃等死做一個快樂的小白臉,這可是他上一世曾經的夢想,若是那時有這樣的美事,打死也從了啊!
可這裏是大明,時代和三觀都不對,想要混出一個人樣,就絕對不能做上門女婿。
方唐鏡想了想又說:“變賣祖産和購買這宅子,乃是爲了作生計之用,絕非用作他途。”
“生計?”方唐鏡的回答總令人覺得此子異想天開,想想那生絲一兩一斤的作價,這貨果然是不善營生!
劉書辦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方唐鏡越是行事荒誕,周縣尊對他的觀感就會越差,這是好事啊!
當前最重要的還是救災,周縣尊似是若有所思,卻抓不到什麽,便道:“那救災善後的陳情書,是你投的,對嗎?”
周縣尊的提問十分跳躍,上一刻是在計較婚姻和賣祖産的問題,而下一刻,卻轉到了救災善後上。
方唐鏡則是敏銳的意識到,縣令說的是“救災善後”,而不是“防震救災”,重點就在這“善後”上。
當然,這防震已然遲了,周縣尊隐而不說,也是不想打自己的臉。
方唐鏡心裏竟有一絲絲小小的激動,自己的計劃看來是有幾成希望,隻要縣令看了自己的書信,那便大有可爲,而且,裏面的内容似乎很合他的胃口。
方唐鏡便道:“大人明鑒,是草民投的書。”
周縣尊凝視唐鏡片刻才道:“救災的條陳倒是極好的,可這地震已波及本縣大部,今年糧食和絲織之物減産已成定局,所以,你的救災善後隻涉及到了眼前,終還是眼光淺了些。”
是啊,災情已然即成事實,從大處來說,自救最重要的還是組織生産經營,挽回損失,隻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是不行的。
方唐鏡知道,這減産是必然的,可周縣尊關心的卻是這後面的東西,大災之後賦稅減少難收才是他最擔心的吧?
方唐鏡道:“曆來朝廷救災都有一定之規,所以小子才沒有多說什麽。不過老大人有沒有發現,這些定規裏都隻強調了生産自救,盡量挽回損失,卻未免有些燈下黑了。”
“燈下黑”三個字一出來,周縣尊眉毛一蹙,便有些不悅。
救災之規乃是朝廷總結曆朝曆代的成敗得失定下的規矩,不知凝聚着多少仁人志士的心血,難道還不如你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子的一家之言,少年人狂得實在有些過頭了。
此時的劉書辦,心裏已是爲方唐鏡點了無數個贊,敢不敢再毒舌一點?
這家夥,膽真夠肥的哪,燈下黑,啧啧,這豈不是把朝廷衮衮諸公都掃進去了嗎?
再深究起來,便是說具體執行的周縣尊也是個糊塗蛋,不能明察秋毫?
終究是現代人的靈魂,人人平等的觀念已深入到了骨髓,方唐鏡略一适應,已經從最初的不安中走了出來,方才說話語氣還有些不太連貫,現在卻開始‘放肆’起來,反問道:
“誠如老大人所言,此次大災,不但減産已成定局,且田地道路橋梁毀壞者衆,又有哪一樣不需要錢糧,朝廷減免的稅賦也隻是杯水車薪,且公文往返不便,等到上面批文下來,已耽誤了最佳時機,老大人有何良策?”
周縣尊對災後重建事宜心裏是有些計較的,不過他能做的卻也脫不開這個時代的成規,除了等待朝廷的恩旨,不外乎召集衆士紳大商們号召捐錢捐糧,共渡時艱,能有什麽更好的法子?
不過這裏面有一個大問題,号召士紳大商們捐錢捐糧是要看縣令本人的威望的,他本人才剛剛到任不足三月,何來威望?他能做的唯有拉下臉皮求爺爺告奶奶罷了,雖說丢人,卻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隻是堂堂一縣父母官,一旦丢了臉面,便弱了氣勢,正所謂拿人的手軟,之後的許多政令便難以暢行無阻了。
朝廷乃是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具體到地方則是親民官與士紳共治地方,雙方之間的博弈便如同下圍棋,一旦失了先手,後面便相當被動。
這才是周縣尊糾結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