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願招!”
朱舉人艱難地看向侯千戶。
他此時雙腿仿佛已不是自己的,走走摔摔,摔摔拖拖,再這麽下去,等不到隊伍駐紮便要完蛋。
因此朱舉人不得不招,當然也不是要全招,而是想用一些不算核心的情報換取更好的待遇,起碼要保住這條命先。
實際上蔣舉人的狀況也好不到哪裏去,隻不過他年輕些,耐力要比朱舉人好些。
侯明仿佛沒聽見,這厮正跟常風讨論一個關于哲理的問題,兩人聊得熱火朝天。
“前些天家裏來一親戚,說了一件事,說他們村有一戶人家吧,挺窮的,有一天,男主人去咱們江南街摸獎,你猜怎麽着,中了大獎,五百兩,夠兩口子舒舒服服過一輩子了。
原本挺好的一件事,結果老兩口爲了五百兩怎麽花的事鬧掰了,吵得雞飛狗跳的,結果和離了,誰也沒沒着一分銀子的好處,你說這人啊,啧啧,不知該怎麽說。”
常風大奇,問道:“這怎麽可能?就算是和離,五百兩銀子兩口子一人也能分到一半吧,該不是哪個狗官昧下了吧?”
侯明道:“這倒不關官府的事,主要是這老頭是做夢,夢到中了五百兩,結果兩人當真了。”
常風哈哈大笑道:“這做夢的事哪裏做得了準的,沒人這麽傻叉吧?老侯你這笑話一點不好笑。”
侯明道:“比這好笑的還有呢!你沒看後面這兩貨,明明命都快沒了,還以爲前面會有榮華富貴在等着他們,悲哀啊悲哀!”
常風大驚道:“我……去,老侯,你現在學問見漲啊,連‘悲哀’這麽深奧的詞都說得出來。”
“哪裏哪裏,咱還不是跟公子久了,拾到些牙慧,我記得公子說過,人生最大的悲哀莫過于,人死了,錢沒花了,若是有人死了,連錢的面都沒見到,豈不更加悲哀?”
兩人縱聲大笑,隻當朱蔣兩舉人是最大的笑料一般。
兩人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辣得緊。
“你……士可殺不可辱!你殺了我吧!”朱舉人咬着牙,鼓足了勇氣沖着侯明怒道。
“想死?沒人攔着你啊!咬舌,撞石,勒脖子,你自便,老子見的死人多了,不在乎多你一個。”不是侯明說的,是看管朱舉人的士兵。
侯明和常風兩人已經打馬如風,開始巡視各自的隊伍去了。
“你……!”朱舉人感覺受到了深不見底的侮辱,一個大頭兵也敢将自己踩進泥裏,這是什麽世道!
隊伍繼續向前,一路上算起來,已經過了三道卡站,每次都得無驚無險地穿越而過,這讓朱蔣兩人的心深深地沉了下來。
總算熬到隊伍停了下來,隊伍在一條小河邊的山丘上安營紮寨。
朱蔣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是慶幸自己還沒有活活累死,真真是奇迹。
大軍有條不紊地紮營做飯,兩人又驚奇地發現,這支深入到敵後的隊伍十分從容,吃過晚飯之後竟然還會強制各人洗澡,然後每伍還要圍在一起開個小會,開展什麽“掃盲學習”?
這簡直讓兩人抓狂。
能不能按套路出牌?
這還有沒有一點深入敵後的自覺?
帳外傳來長官的呼喝之聲,帳篷裏的士兵拉開睡袋鑽了進去,不一會就發出均勻的鼾聲。
而朱蔣兩人就沒這麽好命了,看管的士兵抱來一大捆幹枯的“烏拉草”,扔到兩人面前,便自顧自回營睡覺去了。于是便又進來一名陌生的士兵值班看守他們。
此時整個時代都處于小冰河初的時期,四月的遼東仍是十分寒冷,晚上尤甚。
兩人躺在草堆裏瑟瑟發抖,擠在一起取暖,拼了命地蜷縮着身子,每一分每一秒都無比難熬,每一秒都以爲自己下一秒便會凍死。
一整個晚上牙齒都在打架,但是看守他們的士兵依然十分冷血地理也不理,一晚上換上三茬士兵,硬是沒一人多看上兩人一眼,仿佛兩人隻是兩隻卑微的蟲子,死活完全沒人放在心上。
到了天快亮的時候,換回了原來那位看守,兩人如同見到了救星一般,哀求道:
“能不能跟上面長官說說,我們願招,真的願招,怎麽都行。”
說着說着,兩人眼淚就吧嗒吧嗒地止都止不住的往下淌。
一想到馬上又要行軍,又要開始非人的折磨,兩人簡直要崩潰。
“晚了!”那士兵鄙夷地斜視了兩人一眼,不屑地道:
“上頭昨晚就下了命令,讓你們自生自滅,招不招無所謂了,就這麽跟着,死了就扔路上喂狗,若是沒死,就讓你倆見證咱們大明的軍威!”
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這名看管士兵忍不住挺起了胸膛,腰杆挺得筆直,一臉的狂熱!
仿佛這時的他已經殺上了建州老營的城頭一般。
這是不可能的,你們這三千人是必死無疑的,你們是不知道咱們女真人有多剽悍,一個女真人能打你們大明人五個!
但此時此刻,兩人哪裏取将這話說出口,他們早早就被郎秀當作漢人教導,安排到大明各地生活,考取大明的功名,一心一意隻想着光複大金,又熟知大明各地衛所的情況,自然不會相信這名士兵的鬼話。
可悲啊,這些士兵不入白蓮教簡直是浪費!
兩人隻當方唐鏡天賦過人,把白蓮教那一套化爲已用的幹活,最好的證明便是昨晚的什麽“學習會”,把這些士兵忽悠得找不着北,不然怎麽會說出這般明顯有違常識的瘋話?
但話說到了這個份上,還怎麽說?
不論如何,活命才是第一重要的,兩人舔着臉繼續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哀求道:
“小哥,你就行行好,再跟上面說說,我,我倆真快不行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您的大恩大德定然永世不敢忘……”
兩人抱着“小哥”的大腿,聲淚俱下,摧人肝腸寸斷。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小哥”終于還是沒硬得下心,去幫他們向上頭求情去了。
不過并沒有什麽鳥用,隊伍照常開拔,依然是沒有人理會他倆的死活,一根牛皮繩綁在雙手上,馬車開動,拖着兩人滾滾向前。
兩人在洪流的裹挾之下,一路向前,渾渾噩噩如同兩具行屍走肉,嗓子哭啞了,淚已哭幹了,不知死生。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又仿佛是另一輩子的事,終于有一天,隊伍停了下來,選擇一處隐密的山谷開始駐營,這一次很奇怪,沒有埋鍋造飯,而是開始吃随身帶的幹糧,然後隊伍就開始抓緊時間休息,沒有了平常時節的那些節目。
兩人莫名其妙,不過不用再捱苦受累總是好的,兩人自然也是跟着安歇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來将兩人帶了出去,說是上頭有人召見。
兩人被衛兵牽狗般牽着,來到了一個山丘之上。
在最高處,正有三人拿着千裏鏡在眺望着遠方。
這三人身邊簇擁着一群将校,個個神情激動得不得了的樣子。
兩人朝遠方看了過去,遠遠地看到了一座雄城。
當然,這個所謂的雄城是相對于一路上經過的那些土包子城寨而言,若是和中原相比,也就和一個中等縣城的規模相當。
這就是老營城——建州,朱蔣二人和大部份女真人的心目裏的聖地。
也許是出于備戰的需要,也許是出于對其餘兩衛的戒備,此時的建州城四門緊閉,城牆上插滿了旗幟,有一隊隊的戰士來回巡邏,也是進入到了戰備狀态,可見董山也是相當謹慎之人。
仿佛有電光從身體裏流過,支撐着兩人從死亡的邊緣掙紮着爬了回來。
“你二人可知,前面是什麽地方?”
兩人擡頭,看出問話的是方唐鏡,方唐鏡就是化成灰也認得。
“回狀元公,是建州老營。”
“此城,不日便将成爲吾囊中之物,你倆可信?”
“信的,狀元公雄才大略,留我倆兩條狗命,豈不是正是要見證這曆史性的此刻?”
兩人耷拉着腦袋恭敬回複,實則心裏激動得大叫:
我信你個鬼,你還是快點去送死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