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叔,還得委屈你多留在這裏幾日,老黑,這裏的事情就交給你了,要像照顧你爹一樣照顧好汪叔。”
常風笑吟吟地與汪大掌櫃告别,審訊完畢的常風十分滿意,準備回去複命。
“沒事,沒事,我好着呢,吃好喝好,就當是休沐了。”汪老秀才知道女婿在下一盤大棋,自然是要配命行事。
“大人放心,我當祖宗一般供着汪叔,絕對出不了半點岔子。”尹黑虎十分狗腿地搶答。
他們這些人前程的大方向方唐鏡已經安排好了,尹黑虎自然是要争取弄個好位置,怎麽弄?當然是巴結好這位汪大掌櫃,沒看到常大人也對老掌櫃恭恭敬敬的麽?
供袓宗實在有些不太好聽,不過考慮到這厮是個粗人,常風一笑而過。
常風是從隔壁的後門走的,小海子公公是從前門堂而皇之的出去的。
與來時的前路茫茫相比,此時的小海子眼裏明顯已經多了幾分光彩。
拿着常風給他的“汪大掌櫃供詞”,小海子回到了三元酒樓。
“大人,弄好了。”小海子低眉順眼地将供詞交到李士實手上,半點多餘的話多餘的動作都沒敢做。
方唐鏡特别交代過,在李士實身邊,言多必失,要小海子隻聽不說,隻要把他所見所聞傳遞出來即可,不允許有任何的自作主張。
方唐鏡并不知道李士實掌握着觀察微表情的絕技,但以自己跟李士實打交道的經過,敏銳地覺察到李士實洞察力相當驚人,加之此人腹有千策,一般人在他面前弄什麽小把戲與找死無異,因而特意多叮囑了一句。
此時兌換銀子的人已經減少了三分之二,預計到散衙時分便能兌換完畢,當然,這是指惠民銀行本金充足的情況,現在,惠民銀行沒有半點騷亂迹象,一切都是井井有條。
惠民那邊的情形越是平靜,三元樓這裏就越是凝重。
若是按照昨日的預判,惠民銀行現在也應該接近本金耗盡了。
此時的衆人,如同等待骰盅開啓的賭徒。
一股帶着三分焦灼三分興奮三分不安的的氣息在三樓蔓延開來。
郎秀眉頭緊蹙,朱舉人已經出去,蔣舉人仍然在用“千裏鏡”觀察着下面的人流,何舉人不時來回傳遞消息。
衆人裏面,覺昌安倒是最樂觀的,吃着精緻的小菜,不時酌上一杯小酒,感歎道:
“大明的花花江山,實在便如祖先們故事裏的天上神國一般,總有一日……”
“世子能不忘祖訓,這是極好的,不過京師雖好,仍不極江南,遙想當年,這京師本就是我女真故土,江南才是令人不勝神往啊!”郎秀暫時抛開煩惱,發出了無限感慨地吟道:
“萬裏車書一混同,江南豈有别疆封。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
當然,郎秀知道覺昌安不太懂,便解釋道:
“當年先祖完顔亮曾提百萬雄兵欲一統中願,惜亂臣賊子作亂,炀于軍中,否則,今日這萬裏江山,哪裏有漢人什麽事!”
郎秀還有一個身份乃是少主的老師,當然時刻不忘教導。
完顔亮乃是大金一位皇帝,詩詞作得不錯,也頗有雄心,不過帶兵打仗水平不行,征宋的時候在采石矶大敗,軍士嘩變,反弑了這位皇帝。
不過此人在史上名氣倒是極大的。
女真攀附曆史,硬生生将自己當作是金國皇室的後人,給自己預定的國号也叫“後金”!
師徒兩人談起輝煌的過往,一時就忘乎所以,沉浸在别人祖先的榮光之中,嗨得不行,仿佛此時自己就要把北京城拿到了手裏一般。
李士實沒理會這些有的沒的,接過供詞。
他先是深深地盯着小海子公公看了一眼,沒看出什麽異樣,這才點點頭道:“辛苦了。”
小海子惶恐道:“不敢當大人謬贊,是小人該做的。”
李士實又問:“下邊人聽說要啓用第二套方略,有何反響?”
小海子臉現遲疑,過了一會才吞吞吐吐地回道:“大人,有許多人不願意,若真是往建州行住,怕是隻有三四成兄弟會跟着過去。”
其實方唐鏡也有些小看了小海子公公,自小在太監圈子裏長大的,演技還是可圈可點的。
“意料之中的事情,能有三成就算是不錯了,餘者讓他們到鄱陽湖畔去吧,會有人收留他們。”李士實聞言點頭,正如他本人所料。
小海子“大喜”跪道:“小的代弟兄們謝過大人。”
李士實淡淡地道:“當然,這些隻是有備無患,未必用得上的。”
小海子應道:“是,小人省得。”
李士實不說話,開始看“供詞”。
供詞很長,事無巨細皆錄于其上,其中就涉及很多前人所未有的管理措施,使得李士實越看越是心驚。
其中又有許多關于貨币發行的設想,李士實簡直是聞所未聞,一股不詳之兆漸漸升起:
能有如此完備規則的銀行,準備金會不足嗎?
快速看到後面,果然出現了一段關于準備金的供述……
看着看着,李士實隻覺得搖搖欲墜,整個人一個趔趄,幸得小海子眼急手快扶了一把,才不至于暈倒。
李士實站穩,猛地一拍桌子,雙眼通紅,咬牙切齒道:“小賊果然奸詐如狐!”
“賢弟,出了何事?”李士實如此失态,郎秀心下一涼,一股不好的預兆襲上心頭。
李士實仰面朝天,雙目圓睜,似是在怒視蒼天爲何要跟自己過不去!
“小賊在前些時日爲籌備紡織集群産業,已命人從江南解運了大批現銀進京,恰好就趕上了咱們此次行動,天啊,天啊,你爲何如此弄人!天不滅此賊,天不滅此賊!”
這就解釋了爲何惠民銀行的準備金如此充足,自己怎麽算計都料不到家個變數啊!
李士實說着說着,已是雙手擎天,淚流滿面。
什麽?
這麽巧?!
人算不如天算!
原來一開始,自己注定就是會輸的那個!
郎秀目瞪狗呆,一屁股頹然倒在了凳子上,接着就彈了起來,捶胸頓足,痛徹心扉!
這不僅僅是輸了幾百萬銀子這麽簡單,自己更象是間接地爲惠民銀行完成了大半個南城地産的收購業務,使得惠民的家底一下子厚實了近倍,這是典型的割肉飼鷹,流幹了自己的血,喂肥了仇人。
這算不算對着自己的腦袋拉動弓弦?
“噗”,李士實終于停止了對上天的控訴,一口鮮血沖口而出,将屏風塗抹出一個扇形的殷紅畫面。
一股悲怆的氣氛蔓延開來。
郎秀大驚,李士實此時萬不能有事,他強忍悲傷,搶上前去扶住李士實,違心地安慰道:
“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此天意,天意啊!
賢弟,此非戰之罪也,況勝負乃兵家常事,咱們也沒有全輸,還有資本,卷土重來即可!勝負仍未可知!”
直到這時,方從震驚中醒過來的覺昌安也附和道:
“我們女真人從不信邪,隻相信手裏的刀劍,失去的一定會搶回來!”
兩人的話都有些道理,李士實終于緩了過來。
确實啊!認真算起來,這次女真人倒并不算輸得有多慘!
空手套白狼,憑空策劃出這個局面,至少解決了女真人緊缺精鐵的窘況。
其次,目前手裏還捏着三十萬兩銀票沒有最後壓下去,相當于還是小賺了一筆的。
當然,這個小賺是相對于之前手裏捏着的數百萬銀票而言,若是與往年相比,可就算大發一筆橫财了。
而且這三十萬已經是最後的房款,自己勢必要卷款跑路了,不然城南那些寄賣房産的人家找上門來,他們這些人被撕成一百萬份也不夠人洩憤的。
事情已經無可挽回,郎秀其實最在意的還是二号計劃。
既然情況明了,是不是該跑路了?
“賢弟,咱們是不是該出城了?”
短暫的失神過後,李士實已恢複了一貫的冷靜睿智,反問道:
“不行,咱們若是一走了之,貨物怎麽辦?”
“這……”郎秀陷入兩難。
大批精鐵和鹽茶等物乃是戰略物資,女真崛起的依仗,不容有失。
但三十萬的物資十分龐大,行動絕不會快,最快也要将近一個月才能運回到建州。
若是他們現在就這樣跑路,大明朝廷發覺情況不對,一旦發起追擊,他們這些人倒是能跑回建州,貨物卻是必定會被明廷截下的。
如此一來,他們此行就失去了意義不說,還會暴露董山的反迹,壞了大事!
“賢弟認爲應當如何?”郎秀向李士實問計。
“其一,貨物不能再走陸路了,咱們将之運到天津衛,托人走海路,如此便萬無一失矣。
其二,使節團不能走,必須留在京師穩住朝廷。至少要堅持三天以上,等貨物安全運出之後兄長才可以離開,且隻能是兄長和少指揮兩人離開,使團其餘人等仍需留在此處。”
這就是方唐鏡給小海子那份“供詞”的作用了。
實際情況當然并非如此如李士實他們所料,方唐鏡從江南調來的資金也還在路上,并不能對這次的風波有半點幫助,方唐鏡的資金另有來源。
但這并不妨礙方唐鏡這麽說,兩軍對壘,攻心爲上,方唐鏡在這份“供詞”裏添加上種種巧合,爲的就是要給李士實營造出一種“此敗乃是天意,自己并未暴露”的僥幸心理。
套路一環接一環。
錯誤的信息造成了錯誤的決策!
斷尾求生……
郎秀和覺昌安都是倒吸了一口冷氣,也就是說,留下來的人就是斷後的死士。
等于是給朝廷送人頭,必死無疑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