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已經漸漸降臨,方唐鏡雖是交了卷,卻并不能立即出宮,需得等其他考生一起出宮。
而梁公公傳來聖上恩旨,體恤士子一生心血系于一時,特意寬限一個時辰交卷。
這……方唐鏡等先交卷的考生隻能苦笑,早知如此,還不如在考場裏等呢。
與此同時,惠民銀行前點起了一排排的燈籠,仍然有半條街的民衆在默默排着隊,等着兌換自己的血汗錢。
當然,人們很安靜有序,已經沒有了吵鬧喧嘩。
看着前面十分之八的人已經兌換了銀票,人們都開始安下心來,想想也是,人家惠民銀行财大氣粗,連續八九批百萬兩現銀兌換出去,半點不帶氣喘的,咱們那幾兩銀子有什麽好怕的。
各家勳貴都已經散去,惠民銀行強硬地施行抵押換銀票的策略,留給勳貴們的選擇并不多,要就跟德瑞錢莊按最低市價交易,要就拿回自己抵押的地産。
大多數人選擇了前者,也有小部份人還想着博一把,選擇了後者。
從理論上說,隻要朝廷在城南開放鹽鐵和政策不變,選擇了後者的還是有機會的,可這個機會什麽時候會出現,也誰是明天,也許是明年,誰都沒底。
當然,也不是沒有第三條路可選,有些人抵押給惠民銀行的房地産少的,心裏又想着惠民銀行或許能渡過這一關的,幹脆就不兌換了,就拿着銀票,陪着惠民。
若是惠民能熬過這一關,這第三條路的人無疑就是笑到最後的那一批,可這樣的人少之又少。
少不代表了沒有,錦衣衛指揮同知萬通就是其中一個,但他選第三條路卻是被逼的。
萬娘娘嚴令娘家人手裏的銀票一律不準兌換,不但不準,還拿出自己的八萬私房錢購買了惠民股份,勒令着娘家人也幫襯着買了五萬股份。
不但是萬家,便是連萬首輔家也被萬娘娘逼着買了十二萬兩的股份,這簡直是……
女人發起飙來是不會和你講什麽道理的!
萬娘娘此時就是個護崽的母老虎!
萬娘娘對汪直簡直是個異數,不能以常理論,甚至不能以尋常母子論。
萬通此時愁眉苦臉,肥肥的圓臉擰成了苦瓜,做人難啊!做官更難!做皇貴妃的弟弟更是難上加難!
人們隻看到狼吃肉,哪裏看到狼挨揍,眼看着白花花的銀子投進惠民這個無底洞,萬通眼淚汪汪止都止不住啊!
他坐鎮惠民内部維持秩序,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惠民此時的情形。
惠民内部的存銀早已用光,現在就靠着外面不明來源的銀子在苦苦支撐,一旦外部輸血一停,這萬丈高樓立即就要轟然崩塌,太可怕了!
萬通隻覺得氣都喘不過來了,想出去外面透透氣。
然而他還沒跨出“指揮室”的門檻,一名西廠番子就擋住了他的去路,恭恭敬敬地說道:“萬大人請止步,不要讓下官爲難!”
“你……!”萬通大怒,一腳就将這厮踢了一個狗啃屎。
不過這厮雖是被踢得門牙流血,卻是一骨碌又飛快地爬了起來,谄媚地笑道:
“萬大人腿功大見長進,小的這一跤足足比上次多摔出去兩尺,當真是錦衣衛第一高手!小的佩服得五體投體,對您的敬仰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
話是這般說,這厮硬是寸步不讓地堵在門口。
萬通怒斥道:“老子堂堂錦衣衛當家,一聲令下無數人頭落地,你一個小旗番子也敢擋老子的去路,嫌腦袋多餘了是吧!”
“小的不敢,隻是汪公說過,若是小的攔不住大人,便會讓麗大人接替小人,想必大人也不想的吧?”那厮又是恭恭敬敬地回答。
麗大人就是麗娘,這可是廠衛無人不知的女魔頭,鬼見愁,許多人怕她更甚于怕汪直。
再怎麽說汪直也還有朝廷皇上管束,多少還是要依照律法行事。
但麗娘名義上是汪直的貼身女婢,可誰敢管她?
這些年得罪過汪直的人不知有多少無緣無故地失蹤,是誰做的還用說嗎?
“靠……我頂你個肺……老子不跟你一般見識!”萬通長歎一聲道:
“給老子準備一桌火鍋,要秀娘火鍋店的,帳記在汪直頭上,我……草!”
這番子連忙屁颠屁颠地吩咐人手去辦,自己卻是半步不敢離開門口。
萬通知道這是怕自己将銀行内部的情況洩露出去,都這破模樣了,有必要藏着掖着麽?
他當然不知道,形勢此時撲朔迷離,誰也不敢言必勝!
所以萬大人一邊唉聲歎氣,一邊大口夾菜喝酒,萬家和萬娘娘的投資注定是要打水漂的了,自己能有什麽辦法?胳膊擰不過大腿,今朝有酒今朝醉先!
不得不說,秀娘火鍋短短時間就能風靡京城,是很有道理的,萬大人喝着喝着,饞蟲上腦,竟然把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忘了個精光,專心吃喝,一心要把自己灌醉。
與此同時,五福錢莊中雖也是秀娘火鍋,卻是另有一番光景,京城大名鼎鼎的十多名惡少齊聚一堂,擊鼓行令,左擁右抱,熱鬧非凡。
“朱掌櫃,不急,你慢慢來啊,别弄錯了,爺們一邊喝酒一邊陪你辦事,夠意思吧!”
朱掌櫃吞了一口唾沫,這火鍋的味實在太誘人了,你倒是客氣地邀請兩句啊!
朱掌櫃打定主意,隻要徐小公爺一客氣他就不客氣地入席,你現在求着我辦事,總不好意思趕人吧?而自己拖延時間的目的顯然就解決了。
“夠,夠意思。”朱掌櫃咕噜一聲,又吞了一口唾沫,這才想起今天也就早上喝了幾杯小酒,直到現在自己還沒怎麽認真吃過東西呢。
再看看手下,一衆手下也都看着他,個個面有菜色,自從小公爺進門後,大家忙得腳不點地,都沒空吃了。
“加把勁,繼續,完事後每人加三日薪水。”沒奈何的朱舉人隻得苦着臉鼓氣。
拖到現在也實在是再難拖下去了,朱舉人看向自己心腹,心腹會意,悄悄溜向庫房問計。
庫房裏李士實和郎秀兩人正在反複地推演着惠民銀行的現金流。
除了宮裏和國庫之外,顯然再也沒有别的渠道能将惠民拉上岸。
但這兩處卻是毫無動靜,這相當不合理!
在兩人的面前,擺放着一本帳薄,乃是通過手段弄來的太倉收支錄。
“成化十四年,太倉正稅收入八百七十五萬兩、加賦和鹽鐵收入五百餘萬兩銀,地方雜稅的又有三百餘萬兩,其中今年太倉收到的現銀實爲五百餘萬兩。支出諸邊例銀二百八十萬兩,新增修整邊關支銀一百萬兩……超支八十三萬兩,太倉入不敷出……”
如此一來,國庫首先可以排除在外,那麽就隻剩下皇帝的内帑了庫存了。
可根據梁芳交的底子,内帑去年隻剩一百二十多萬,今年雖比去年多增了些,加上多了一個西廠的孝敬,年底時也不過隻剩一百五十萬兩,就算是宮裏全力支持,也不足上幫惠民渡過這次難關。
李士實曾經想過會不會是江南商會湊出的這份錢,可一打聽,江南商會所有的銀子一直就存在惠民銀行,從來都是用銀票交易,故而江南商會籌措現銀這條路也是行不通的,而且對于商家而言,他們沒有在這個時候參入進擠兌風潮之中,已經算是很挺惠民銀行了,不會再有更多的餘力。
别的商會面對這種級别的資本博弈,稍一不慎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場,哪裏敢輕舉妄動,能明哲保身不被卷進來就燒高香了。
可現在徐小公爺的一百二十萬兩外加惠民那邊的一百八十萬兩莫名出現的銀子是從哪裏來的,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不成?
兩人又驚又怒!
手上的三百萬兩銀票能不能成爲壓垮惠民銀行的最後一根稻草,這太關鍵了。
這個時候,留在惠民那邊觀察的蔣舉人回來了。
“師叔,現在惠民銀行已将外面百姓手裏的銀票和儲蓄全部兌現,擠兌之風算是給他們渡過了,惠民宣布今日停止營業,明日照常開展所有業務,似乎又恢複了正常!
不過,據小侄看,他們也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小侄探到一個消息,很可能與惠民内部的存銀有關。”
李士實和郎秀精神一振,盯着蔣舉人。
蔣舉人又道:
“那錦衣衛指揮同知萬通,似是被軟禁在了惠民裏面,不得出入,小侄想,若是惠民已渡過難關,爲何不讓萬通外出?
用意無非是不想讓他走漏了内部的境況!
小侄于是又派人打聽,竟得出萬家和萬首輔家都已經出手買了惠民的股份,雖是不清楚多少,可結合萬娘娘把汪直當自家兒子養的傳聞,這就很耐人尋味了……
另外,聽說傳奉之恥的章瑾也已從诏獄裏放了出來,這厮是傳奉官裏的招牌式人物,加之本身家道殷實,想必也貢獻了不少黃白之物,否則以萬通之流貪财之性格,豈會輕易放他出诏獄?”
“好!你這條消息很重要,非常重要!”李士實急速踱步,腦子裏電光火石般在推演。
“萬家!這是最有可能的可能了!”過了好一會,李士實猛地一拍桌子,霸氣側漏。
原來如此,原來自己手下一直追查不到最後這批銀子的來源。
萬娘娘一生榮寵不衰,私房絕不會少。
萬家在京城霸地欺市,強行摻合鹽鐵生意,好處自然是流水般進帳。
萬安收受賂賄,買官賣官,龌龊事做的不要太多。
還有那些傳奉官,都他嬢的是有錢的主。
這些雜七雜八的湊起來,十有八九便是最後這筆銀子的由來了!
恰在這時,錢莊裏朱舉人派人來問計。
李士實毫不猶豫地說道:“加快交割,将姓徐的所有銀子盡數清空。”
是時候下最後的決斷了!
既然這已經是惠民最後的銀子,那麽……
李士實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地道:
“明日一早,隻要惠民一開門,便發動咱們手裏的城南居民上門擠兌!三百萬,一個銅闆都不能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