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毛大人劇烈咳嗽着,讓人不禁擔心下一個瞬間會不會将肺咳了出來。
但毛大人咳歸咳,卻并不影響他敏捷的行動,一個前搶,竟然就将周尚書掉在地上的文卷奪到了手上。
到了現在,所有人都知道事情是出在這卷方案上,而其中十有八九就有大逆不道之語。
靠……這姓周的竟然想重開“文字獄”,真真乃士林之敗類也!
讀書人何苦爲難讀書人?!
所有人都是怒了,此風若漲,必至人人自危之境也!
文字獄自古有之,皆爲喪心病狂之輩故意從某些文章中斷章取義,摘取字句而羅織成罪。
其每一次之興起,都會對文教産生嚴重的影響,引發文明之倒退,至于因之慘死的學者宗師數不勝數,株連無辜者更是難以計數,爲禍之烈,往往連綿數代。
最著名的當然就是始皇帝的“焚書坑儒”。
最慘的是西漢楊恽,因寫《報孫會宗書》中的文字涉嫌影響皇帝,被漢宣帝以大逆不道入罪,怒而腰斬。
據說楊恽行刑後一時不曾便死,痛楚難耐,連寫七個慘字方才咽氣。
文字獄曆朝曆代幾乎都有,作《廣陵散》的嵇康,寫史的崔浩,胡铨等等不絕于史。
最有名的名人是蘇轼蘇大學士,因“烏台詩案”被貶,險些判了政治生命的死刑。
最令人記憶猶新的當然是本朝成祖殺方孝孺之事,不但誅了方孝孺十族,還下令“藏方孝孺詩文者,罪至死”,株連之廣,令人不寒而栗。
既然是“文字獄”,針對的當然是讀書人,自然地,也深爲天下讀書人痛恨!
不得不說,這屬于過度解讀,周尚書沒這麽大的心思,他隻是想借這個事情吸引成化皇帝注意,積累入閣資本。
可架不住别人不是這麽想的啊!
毛弘毛大人怒哼了一聲,打定主意,不論這些文章寫出什麽,反正老夫一律說好,非要丢一丢這奸佞小人的臉。
打開文章,影入眼簾的就是那一行行畫了圈圈的文字。沒辦法,誰讓周尚書這麽認真地尋章摘句,把自己認爲犯禁的話分别用粗筆,細筆分門别類地圈了出來。
“有堯舜之君則必有堯舜之臣,有桀纣之君必有桀纣之臣也。”
毛大人頓覺如同被人重重一拳擊中面門,眼前一陣陣金星飛舞……
不是吧,這也太敢說了吧,似乎便是自己也沒這個膽子吧?
這簡直是把自己想說又不敢說的話躍然紙上,昭告天下也,好膽!
連毛大人尚且如此,别人就更不用說,毛大人身後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
圍着毛大身邊的一圈六科給事中頓時都啞了火,集體沉默,心裏都在想着,換了自己是會試舉子,敢不敢說這句話?
想了想,不由人人搖頭,扪心自問,不但會試時不敢,現在也不敢!
深吸了一口氣毛大人接着往下看:
“若堯舜之臣生于桀纣之世,桀纣之臣生于堯舜之世,爲之奈何?”
這……
毛大人隻覺有一把刀子将自己切開,将心肝脾肺都剖了出來現于世人面前。
詞鋒之鋒利尚在其次,問題在于這話直抵靈魂之考問,問心還是誅心,隻在一念之間!
毛大人習慣性地撫了撫胸,每到這個時候,他就會猛烈咳嗽。
可撫了好一會,毛大人猛地發現,自己竟然咳不出來,似是有一大團淤積纏繞在胸腹間。
毛大人這咳嗽的老毛病乃是早年挨凍受餓留下的病根,一到冬天便會如約而至,從不遲到爽約,現在怎麽可能咳不出來?
難受之至!
不過,還是閱此奇文要緊,正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
再往下看,突又發現,這文章竟似不是隻講大道理,而是開始寓理于事之中,這種行文形式,倒也新奇無比。
文章引用的事例是太祖殺胡惟庸案。
方唐鏡如此用意,自然是将太祖比喻爲堯舜,而将胡惟庸當成桀纣之臣的反面典型。
聰明!高明!
毛大人險些失态地拍起大腿來!
若單單看前面的詞鋒,這個考生确實有诽謗朝廷之嫌疑,可若結合太祖殺胡惟庸案,上下文一起看,不但不是诽謗朝廷,簡直就是在用反諷來爲大明歌功頌德嘛!
試想一下,堯舜之君類比太祖,若如此還不是歌功頌德,還有什麽是歌功頌德?别人豈不要羞愧而死?
當然,故事之精彩也爲這篇文章加分不少。
其先描述胡惟庸種種居功自傲以至于嚣張跋扈,深入地展現了什麽叫做人心不足蛇吞象的退變過程。引得讀者一陣陣歎息和切齒之恨。
最後,在情勢描萬分危急的時候,太祖皇帝明辯忠奸,将之連根拔起,寫得十分煽情。
竟給人一種治頑疾需用猛藥的感覺,隻覺太祖處理事情的方式實是仁至義盡,理所當然。
這與一直以來,大家私下裏談論時總覺得太祖過于嚴苛實在是有天壤之别。
自然而然就給人一種“這才是好皇帝打開的正确方式!”這種念頭!
毛大人隻覺如飲淳酒,有些上頭。
毛大人深吸了一口氣,有多久沒讀過這種欲罷不能的文章了?
十年還是十五年,太久了,久到自己都記不得了!
再接下來,文章引用“晏子治齊”的故事也與主題嚴絲合縫,堪稱絕配。
強大的齊國在國君的肆意揮霍下幾近崩潰,是晏子用高超的政治智慧和手段将之拉回正軌,這豈不是恰恰證明了“堯舜之臣”亦能在“桀纣之世”中發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力挽狂瀾麽!
文章條理分明,所列例證皆是史實,故事跌宕起伏,精彩紛呈,實是讓人不忍掩卷。
到了最後,文章寫道:“籲,夫天下事,難者,則爲之亦易;不爲,則易者亦難耳!”
好!
毛大人實在忍不住握起了拳頭用力一拳砸下,隻覺得胸中一股守正而行,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浩然之氣猛然噴薄而出!
“噗”的一聲,毛大人隻感覺胸口一陣撕裂般的劇痛,然後猛地噴出了一口黑血!整個人往後便倒!
“毛大人暈倒了,快掐人中!”
“毛大人吐血了,快,叫太醫!”
“毛大人不行了,快叫人通知家人。”
“毛大人七竅流血,大家快做最壞準備吧!”
“可憐啊,毛大人爲官清廉,至今仍居于三間破屋,每日裏吃糠咽菜皮,現在如此匆忙就走了,怕是連棺椁錢都沒有啊!”
有人更是怒罵道:
“這什麽狗屁文章,别人的文章最多要錢,這篇文章竟然是要命!”
周尚書冷笑道:“書生筆如刀,殺人不見血,這下見識了吧?”
話音剛落,便有人駁斥道:“胡說八道,此乃文章國華是也,憑你也配點評此文!”
周尚書大怒,舉目四顧,卻沒發現是誰,愈發怒道:
“是誰?藏頭露尾之輩,汝莫非眼瞎,未曾看到毛大人因此文就死在眼前乎!”
“呸,奸賊,汝才是眼瞎,汝全家俱眼瞎,老夫好好在你眼前,竟然斯文掃地,口出潑婦之語,虧得你還是禮部尚書!”
周尚書順着聲音看去,不由目瞪狗呆……
說話之人,正是衆人以爲必死的毛弘毛大人!
“毛大人,你……”衆人驚問。
“真真絕世好文,吾讀此文,熱血激蕩,浩然之氣直沖而出,胸中積年沉疴一朝盡去矣!此時自覺身輕體爽,仿佛年輕了十年,此文,當爲會元也!”
毛大人緩緩站起,瘦小的身形挺拔如标槍,顯得如此英偉!
毛大人的老搭檔張賓今日一直沉默不語,實際上是心懷憂郁,他早就看出毛大人命不久矣,去留隻怕就在這數日,因而心情十分沉重。
但此時他眼裏的毛弘毛大人,簡直就跟記憶裏十年前那個英挺的形象重合在了一起,不禁雙眼都濕潤了。
一篇好文竟是令得毛大人的沉疴不藥而愈,這簡直是聞所未聞……
張大人默默地來到瞠目結舌的徐溥和李東陽身前深深施了一禮。
徐溥李東陽連忙還禮,連聲道無功不受祿,不敢當此大禮。
張賓張大人整了整衣冠,正色道:
“必須當得,二位爲國家得此砥柱之才,實乃毛大人之幸,天下百姓之幸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