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好的文章,往往開頭兩句就讓人拍案而起。
比如《呂氏春秋.察今》的開頭:上胡不法先王之法?非不賢也,其不可得而法!
比如蘇洵的《六國論》開頭: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不善,弊在賂秦!
比如李白的《古風.秦王掃六合》開頭:秦王掃六合,虎踞何雄哉!
方唐鏡那兩句“有堯舜之君則必有堯舜之臣,有桀纣之君必有桀纣之臣也。”實實在在有異曲同工之妙也。
然後方唐鏡接着往下寫承題部分。
“擇臣者,君也。擇士者,臣也。賢愚各從其類而爲,此君君臣臣之道也。
若堯舜之臣生于桀纣之世,桀纣之臣生于堯舜之世,爲之奈何?”
方唐鏡先說三綱五常的重要,然後畫風一轉,反問:
如果賢臣生于暴君之世,奸佞生于聖君之時,國家當如何?
如果說開頭兩句會讓閱劵官冷汗淋漓,那麽“若堯舜之臣生于桀纣之世,桀纣之臣生于堯舜之世”這兩句,很可能會讓閱劵官心髒病發作!
這又是一個很現實且禁忌的問題,每個士大夫都想過這個問題,卻沒有人敢說出來,更沒有形成探讨。但既然有人說了出來,那就很有讨論的必要。
其實這不是方唐鏡膽大包天,而是因爲讀過兩位正副主考的文章,加之西廠又專門收集過兩人的生平,加上後世的評價,對兩人頗爲了解,才敢如此寫作。
徐溥和李東陽後來都是做到了大明首輔的人物,對于治理國家很有一套自己的理念。
但現在他們還是翰林,并沒有實踐的機會,所有的理論也沒有成形,一切都還在醞釀之中,理想主義的成份難免十分強烈。
用後世的話說就是棱角還沒有被生活磨平,還是理想主義者。
這從他們出的這道題目就可以看出,兩位主考是由衷地希望大明中興的。
他們理想中的大明中興是主明臣賢,如三皇五帝時的大同社會。
不得不說,思想還有不少幼稚的成份,血仍未冷,很容易上頭。
那麽,方唐鏡便給他們想要的。
但是,這真的夠麽?自己能看出考官的心思,别人也未必不可!
能一路從童生試、鄉試重圍殺出的舉人們,水準都不低。
衆考生可以說是精英中的精英了,不但八股文根底紮實,見識也都不凡。
所以要想脫穎而出,僅順着考官的意思實在是有些平庸,中試不成問題,卻難得拔尖,不保險。
所以,還要激進一些,走在他們的前面。
因此方唐鏡才抛出這個潛在的禁忌,卻是每個爲官之人不得不面對的話題!
文章重立意,從這一點上看,破題與承題呼應,一篇雄文已隐隐成形。
承題部分寫完,方唐鏡停下筆,沉思了起來。
若是接下來還是走議論的老路,未免有虎頭蛇尾之感,流于俗套。
方唐鏡想起後世的短視頻,那些幹巴巴的政論文經過大咖們的精心處理,每一篇都能吸引無數粉絲。
憑的是什麽?一言以概括之……引發共鳴。
方唐鏡又想起參加短視頻學習班時導師的話:
引起共鳴最好的法子莫過于畫面感和生動感,把話說到觀衆的心坎裏去。
可惜,當時自己死活不理解,現在嘛……
想到這裏,方唐鏡蓦地微微一笑,上輩子的遺憾這輩子補全!
提筆飽蘸濃墨,揮毫而下。
在八股文的中股和後股部分,方唐鏡摒棄了議論的方式,采用描述小故事的方式,提出解決問題的方法。
對于“桀纣之臣生于堯舜之世”這個問題,方唐鏡直接引用本朝太祖殺胡惟庸故事。
方唐鏡将胡惟庸當成桀纣之臣的反面教材。
先描述其種種嚣張跋扈,種種不臣之言行,又大書其狼子野心對國家的危害。
最後,在觀衆咬牙切齒的時候,太祖皇帝又如何明辯忠奸,最後将之連根拔起。
總之,将情勢描寫得十分危急,太祖仁至義盡後不得不揮淚斬馬谡,十分煽情。
對于“桀纣之臣生于堯舜之世”這個問題,其實曆史上是有很多故事的,比如唐太宗時期的侯君集,唐玄宗時的李林甫,但都沒有太祖皇帝來得殺伐果斷,斬草除根利落。
并且從時間上看,本朝故事更能引人有代入感和共鳴感。
在“堯舜之臣生于桀纣之世”這個問題上,方唐鏡卻弄死了許多腦細胞。
一開始是想引用《孟子》記載的“放太甲于桐宮”故事的,想了想太過于激進,便作罷。
接着又用霍光故事,可實在不是很對題,也作罷。
思來想去,終于讓方唐鏡想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故事。
這便是春秋時“齊靈公”與名相“晏嬰(晏子)”的故事。
史稱齊靈公國事清明,稱得上是明君,怎麽是桀纣之君呢?
原來齊靈公當上國君時,可以說是一個縮水版的纣王。
在私生活方面,齊靈公十分驕奢霪逸,令宮女着男裝随侍左右,招搖過市不算,還帶之上朝,風氣波及全國。
并且他的後宮之事也十分亂,什麽奪嫡之争,母與臣私通,酒池肉林不一而足。
朝政方面,正直大臣紛紛被殺,小人當道,可謂是昏聩不明。
對外方面,靈公常年窮兵黩武,有吞并天下之心。
當時晉國爲霸主,齊靈公很不爽,欲争霸天下,數次無故征伐周邊小國,卻并無建樹,後來果然與晉國大打出手,卻是眼高手低,大敗虧輸。
但這位荒唐君主最終卻是名聲不錯,因爲國家還有一股中流砥柱,這便是晏子父子,尤其是晏子爲政五十餘載,上勸君上,下救黎民,在靈公戰敗的時候也能慘淡經營,維持國家。
最後晏子竟然将靈公感化,老老實實呆在家裏做一個活動的橡皮圖章。
晏子實在是非常神奇的人物,便是連孔子也點贊道:靈公污,晏子事之以整齊。
這兩組故事讓方唐鏡講得聲情并茂,雖然文字仍是兩股排比對偶,不過内容卻已是跌宕起伏,讓人欲罷不能了。
末了,方唐鏡用聖人語氣感慨道:
“籲,夫天下事,難者,則爲之亦易;不爲,則易者亦難耳!”
此時天色轉暗,方唐鏡點起一根蠟燭,将最後一段話寫完,停筆于硯。
又反複數遍檢查自己寫的這篇八股文,接着潤色了數字,滿意的給自己點了無數個贊。
要知道,以已度人,方唐鏡自己就最讨厭滿口道德文章,卻提不出解決辦法之人。
這樣有血有肉,激揚向上,有觀點,有立場,有解決之道,有可借鑒之人物,不論從那一個角度看,都是一篇出類拔萃的文章,完全足以在芸芸衆生中如黑夜的燈塔一般明亮耀眼了。
恰恰現在的主流就是滿篇的聖人語錄,全是大道理,卻無一可行之策。
所謂主流,其實也可以理解爲随大流。
因而方唐鏡已經有一種強烈的預感,此文一出,大局定矣!
會試第一天,開門大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