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得梅開向四時,騷人日日可吟詩。年來萬事心都懶,隻有吟梅興未衰。
雪中寒梅,香山文會,少長鹹集,群賢畢至,修契事也。
飄雪初晴,梅花漫野,香山,實在是文會最佳之所。
更何況,發起這次香山文會的,乃是翰林院的侍講學士李東陽,李西涯公。
李公陽少年高中,成化初年便高中進士入了翰林,乃是大明有名的神童之一,此時不過三十幾許。
但他這十六七年仕途不甚得意,隻做到了從五品侍講,所以稱得上不得志的冷闆凳。
但他算是詞臣裏最喜好文學的那一批人物,京城文壇之望,圍繞在他身邊談詩論文的大家宗師着實不要太多,且都是仕途不甚得意之輩,言談無所顧忌、意氣洋揚。
李東陽俨然有文壇大宗師氣象,又素以喜歡提攜後進聞名,其指點後輩文章,當然不在話下。
因而李東陽發起的文會,令無數士子趨之若婺,紛紛懷揣着自己得意之作,削尖了腦袋也要擠到文會之中,竟是一帖難求,讓一些黃牛黨狠狠地賺了一筆小财。
與會者人人都憋足了勁來個一鳴驚人,名動京師。
不過與會諸人誰也不是易與之輩。
這些能與會的舉人,哪個不是在家鄉受無數父老仰視的存在,不是名士亦是才子,都是有真材實料之人,随便單抽一個出來,都是吊打一府的霸王級人物。
因此想要在這一片紅海中殺出頭,憑個人的才華和文章得到衆人公認,難度不亞于會試。
偶然有一兩篇出彩的文章出現在文會上,衆人口頭上禮貌性地贊上幾句,大家點評兩句,已是了不起了,得到李東陽這個文壇盟主點贊的,幾乎沒有,更掀不起什麽波瀾。
因而大多數文章都隻能在衆舉子間互相點評交流居多,好好的一場文會,顯得沉悶之極。
不過時辰還早,一些真正的大牌文士還沒有真正到場,大家也并不着急。
便在這時,一名似是來賞梅的士子喝得有些上頭,見狀士子呵呵一笑,輕飄飄地把《東廠十弊論》的文章遞了上去,然後便“世人皆醒我獨醉”地趴到了桌子上酣然入睡。
《東廠十弊論》的文章,先是遞到了一名年輕舉人的手上。
這名自诩神童的小舉人,先是看了題目,不由一驚,繼而冷汗淋漓地将此文接連讀了三遍,不由驚歎不已,拍案叫絕。
其身旁好友驚其異色,知這小舉人素來眼高于頂,素不服人,不免好奇地奪了過去。
這一看,頓時身子一震,二震,再震,困擾數日的風寒竟然不藥而愈,渾身通泰,手舞足蹈。
衆人訝其異狀,紛紛問其情由,舉子不答,以文示之。
衆人争相閱讀,無大既駭且驚而後義氣昂然,皆曰此乃檄文也,可與古之駱賓王讨武檄文,蔡邕之讨曹檄文相比拟矣!
衆人看到署名上寫着佚名後,便有人問這位佚名兄,現在何處?
小神童一指桌上酣睡之醉鬼,衆人皆是歎服:“此真妙手著文章,率性坦蕩之君子也。”
不料那醉鬼此時恰好被冷風吹醒,看到衆人拿着文章圍觀自己,不由笑道:
“此非吾作也,乃是之前山下沽酒時從酒店老闆處所得,此時這篇文章怕是已貼滿了大街小巷了吧?”
衆人聽後更是倒吸了一口冷氣,這簡直是要與東廠不死不休之勢,絕不是寫寫文章這麽簡單,有人道:
“這就難怪了,佚者散失之意也,佚名便是無名啊,也可以說誰都是作者,此文寫出天下人之心聲,豈不是天下人皆可是作者乎?”
衆人這才理解了作者的良苦用心,
文章迅猛地流傳了開來,很快就傳到了李東陽手中。
李東陽細讀了三遍,歎道:
“此文不講求平仄對仗,文字如火山噴薄,近者皆燃,其言詞平易,便連販夫走卒亦能讀懂,然其内中思想卻是深深發人深省,此真鼎故革舊,推陳出新之文也。”
以李東陽的身份,當然不便針砭時政,便從另一個角度去肯定這篇文章,聽了他的話,衆人回想起此文的格式,亦不由反思起來。
大明中前期,言必稱複古,文不離漢唐,打着以秦漢爲繩,唐宋爲宗的旗幟,但文章都是乏善可陳,不離前人藩籬。
雖然有人喊出‘文因時而作,因時而變’的口号,但究竟該怎麽個變法誰都搞不清楚。
一直要到王世貞等人出世後,大明文風才爲之一變。
而此時方唐鏡這篇《東廠十弊論》,這等用語精當,直抒胸臆,讀後卻能讓人耳目一新還能令人深思的文章,頓時令人仿佛推開了一扇新的大門。
之前衆多文章裏也有不少佳作,雖然不如此文,可是從格式上說,已經走到盡頭,難免給人千篇一律之感,而《東廠十弊論》這等随心所欲,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的文體,自然得到所有人青睐,其餘文章自然便失去了顔色。
與會諸大家亦不由歎服道:“此文珠玉在前,天下文風将因之而變矣。”
當然,文人相輕總是難免,便有翰林道:“可惜此人藏頭露尾,非君子所爲也。”
于是有人便道:“似此字字如槍,句句誅心之作,定非無名之輩,大家猜猜是何人所作?”
這話算是說到了衆人心坎裏去了。
《東廠十弊論》到底是誰所作?
衆人互相打聽,可在場所有人,都說不是自己,尤其那醉酒舉子,被衆人不斷逼問得幾乎都要哭了,衆人再三不得要領,于是又都紛紛笑罵這等‘裝弊挨雷劈’的行徑。
一位吳姓舉子忽然恍然大悟道:“定然是那四省學霸,他們此時人未至,便用一篇文章先行造勢,然後閃亮登場,用心險惡之至!”
所謂四省學霸,指的就是四大科舉強省的五經魁首,衆人亦是恍然,心有同感。
天下讀書人,除了這眼高于頂的四省學霸,誰做得出這樣的事?誰敢做這樣的事?
便在這時,香山腳下,駛來三輛朱紅呢子馬車。
車上下來三名身着華服,玉樹臨風的士子。
這三個人解下身上的風衣交給身後的仆從,便朝着山上行去。
山上衆人見到三人,頓時驚呼道:
“冉中允,呂思成,林端木三人竟是聯袂來了。”
冉中允,呂思成,林端木三人确實都是來頭不小。
冉中允今年二十有六,江西解元。
呂思成二十剛出頭,福建解元。
林端木二十七八,浙江解元。
三人都天下最有含金量的解元。
四大科舉強省來了三個,且是聯袂而來,真真是異數。
若是方唐鏡今天也來此文會,那便是大四喜了。
三人之所以到了現在才來,實是三人互訪,有過一番龍争虎鬥,才學到了他們這個地步,輕易不肯服人的,三人切磋了一番,誰也折服不了誰,不過倒也惺惺相惜,便一同來了文會。
當然,他們知道方唐鏡應該也是得到了請柬的,便打算尋方唐鏡切磋一番,稱一稱方唐鏡這個十七歲的解元是否名副其實。
衆人迎了下來與三人行禮,三人也一一還禮,但三人外似平易,内實自傲,并沒有把這些人放在眼裏。
在他們心裏,至少也是四大科舉強省的五經魁首之輩才可以與他們稱兄道弟,餘者不足道也。
何況,在他們看來,自己注定是這次文會的主角,這些死跑龍套不過是襯托鮮花的綠葉罷了,不值得多加關注。
有禮賓道:
“冉兄,呂兄,林兄,三位一時之俊彥,聯袂而至,真乃蓬荜生輝也。”
“蒙西涯公相邀,敢不從命,不知南直隸方解元可在?”呂思成問道。
三人最關心的便是與他們同爲解元的方唐鏡,其他人,誰耐煩記這許多。
“尚未見人。”禮賓回道。
這三人都是博學敏才之士,又年輕氣銳,自以爲天下唯吾與使君耳,聽到方唐鏡還沒到,不由有些失望。
當然,對于李東陽這位文壇大師諸人也是仰慕的,何況還要請人點評自己文章呢?
呂思成便道:“請前面帶路,在下等先拜見李先生。”
三人不稱李東陽官銜,以先生代之,既有後輩的禮節,又表明了自己遲早也是要進翰林與李東陽同堂共處的。
禮賓卻是一位四十多歲的老油條,年輕人的心思一看便知,便不動聲色地說道:
“大人正與諸位翰林在讨論一篇奇文。”
三人一怔,奇文?倒也有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