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察院,大理寺,刑部。
三司這一次的效率相當高。
六部的堂官都在内閣坐等消息,旨意一出來,三人就立刻接旨。
就近用了都察院衙門作爲會審之所。
刑部尚書林聰,都察院左都禦史王越,大理寺卿宋旻,奉旨主審。
錦衣衛指揮同知萬通,禦馬監掌印太監梁芳坐堂旁聽。
原被告雙方爲“欽差總督東廠官樣秉筆太監尚銘”,劉大夏二夫人劉蘇氏。
接着是證人,差不多整個兵部的主事,郎官,包括胥吏都擠在堂下,滿滿當當。
案情并不複雜,證人也是齊全,縱然東廠有一百張口也是難以辯駁的。
但東廠也給出了相當多的證人證詞可以證明不在場。
雙方一時相持不下。
最後三部堂主審一合計,便命令東廠所有在京檔頭全都集中到五軍都督府的校場,讓證人辯人。
尚銘此時爲了配合三部堂會審,也不得不立時召集人員以供辨認,一時之間,整個五軍都督府校場擠滿了東廠檔頭和番子。
檔頭番子這些都是百姓的俗稱,實則在東廠内部,官階也是很分明的。
除總督太監之外,屬官有掌刑千戶、理刑百戶數名,稱爲貼刑官。
其下設有掌班,領班,司房數十人,他爲子醜寅卯十二司,管事截圓帽,着皂靴,穿褐衫。
真正執行具體事務的是役長和幹事,役長相當于隊長,即俗稱的“檔頭“,幹事便是番役,也稱爲“番子”。
還有一部份是見不得光的“暗子”,這些人潛伏在民間或大臣府邸,刺探臣民私事,在職能上與錦衣衛有所重疊,但東廠更着重于錢财方面,尤其對于富戶的監視更甚,觸角遍及全國。
比如徽州富戶吳養春在黃山有衆多田地,每年收息便富得流油,但爲人苛刻,其家仆與東廠勾結,告其私占黃山,逃稅瞞報曆年所得租稅數十萬。
于是東廠大喜,将其逮至京中,活活将人拷掠至死,其妻女被逼自缢,家産盡收,連郡中諸多富戶也備受牽連而破産。
東廠以斂财爲主業,諸如此類事比比皆是,因而三大恐怖組織中,東廠在民間風評最差。
原本以爲經過辯認之後案情很快會水落石出,不料,諸多的證人竟然沒有發現一人嫌犯。
三主審自然以爲是東廠藏私,但東廠拿出在籍黃冊,在京番子盡皆已在其中。
三主審于是令東廠交出“暗衛”驗明正身。
這就讓東廠忍無可忍了,“暗衛”是東廠立足之根本,掌握百官陰私的存在,一旦曝光,這些人今後根本不可能回到原來的位置,算是廢掉了,甚至其中一些人還會有性命之危,東廠自然是死命抗拒,絕對不會交出去的。
“諸位大人,‘暗衛’絕不可交,此乃規矩,還請大人們諒解。”尚銘不卑不亢地說道,在位子上隻略一拱手,不但不起身,連彎腰也欠奉。
嚴格地說起起來,尚公公地位不在三部堂之下。
若不是皇上有令,他哪裏會在這裏受這些文官的鳥氣。
三位部堂對視了一眼,心下冷笑,他們要的就是“暗衛”曝光。
這件事的意義關乎整個文官集團,可比失蹤案,毆打案要有價值得多。
最重要的是,誰都不願意在暗中有人窺視自己的一舉一動。
“尚公公,你這麽說我們就不好辦了,暗衛若不出面也無不可,你把名單交出來,我們三位老朽派人秘密将其請到暗室之中,隻供證人辯認,絕不洩露可好?”
這話簡直是放屁,讓暗衛給衆人一個個辯認,想不洩密都不可能。
最重要的是名單交出去的話,東廠還用混麽,這不是砸飯碗是什麽?
尚銘冷笑道:
“其實三位大人要名單,在下也是能理解,奈何咱們都是爲皇爺辦事的家奴,暗衛名單并非由咱家掌管,乃是皇上親自過問,大人們若是要拿,還請自行請旨問問皇爺的意思。”
三位大人被噎得說不出話,不過既然暗衛不出,那辯認之事便不可能再繼續下去,三人一商量,便道:
“劉大夏失蹤一案今日暫且到此,俟有了新的證據再重新審理。至于東廠毆打衆官員一事,因與劉大夏一案因果甚深,先暫判東廠賠償五十七位無故被打官員,湯藥費一萬一千四百兩。”
尚銘大怒道:“明明是一群不明真相之人圍攻我東廠,我東廠被迫防衛,實屬正當,且我東廠在正當防衛過程中亦受傷多人,爲何不是他們出湯藥費與我東廠受傷人員?”
梁芳也在旁插言道:“既然是三司會審,便當公平公正,給天下人一個楷模,不應偏袒某一方。”
梁芳隐隐代表了皇上的意思,三人不得不重視他的意見。
主審三人不由爲難,便退到内堂商議了一番。
期間三人傳喚了一些人進到内堂詢問各方意見,約過了盞茶功夫,三人才又出來。
三人重新升堂,都察院左都禦史王越道:
“尚公公言之有理,案情未明之前,如此判決實是有欠妥當,是我等輕率了,下官在此先給公公陪個不是。”
尚公公知道三人懼了梁芳,便道:“既如此,三位大人還請盡快下結論,廠内事務繁忙,不敢缺了太久。”
王越點頭道:“公公一心爲公,讓人甚是傾佩,故此,經吾三人商議,衆官員事态不明前,未經主官許可,越級與東廠私相授受,此舉有違朝廷禮儀。”
這是大事化小的節奏,明明是違法之事下降到了違禮,也是文官慣用的手法。
尚公公一眼便看穿,但此時事态未明,三人如此定性也并非不可,畢竟不是最終判決。
王越繼續道:“故而判涉案諸人罰銀三百兩以示懲戒,公公你看可好?”
“什麽?三百兩,你打發叫花……”尚公公又怒了,之前可是要我東廠拿出一萬一千四百兩,現在連之前的一個零頭都不足,這不是侮辱人麽。
但他話未說完,已被梁芳打斷道:“三位大人此舉端的是正直無私,咱家深覺有理。”
便是一直不說話的萬通也是附和道:“梁公公英明,本官也覺得如此甚爲合适。”
梁芳發了話,還有錦衣衛的幫腔,尚銘就算再不願意,也隻能捏着鼻子認了。
不過再怎麽說也是東廠占了上風,反正那些被打的小官都是窮鬼,諒他們也拿不出大筆銀子來,算了,就當被瘋狗咬了一口。
如此一想,尚公公便大度地擺擺手道:
“好吧,東廠認了。”
這個時候,下面被打的衆官卻是不願意了,人聲鼎沸有越鬧越大之勢。
但三位主審大人早有防備,不但請了兵部侍郎馬文升到堂鎮壓,還有大批衙役虎視眈眈,連五城兵馬司的人馬也調了來,不怕有誰敢不服鬧事。
有數人欲奮起鬧事,瞬間便被身後兩條五大三粗的漢子摁住,動彈不得。
諸人在強權之下也不得不低頭咬牙,發誓出去之後非彈劾得這三個狗官飛起不可。
衆人對王越怨念尤深,這厮枉有剛烈之名,卻行此阿谀之事,實是斯文敗類也!
眼見判決下來,東廠也占了便宜,事态也算是平息了下去,圍觀衆人一片噓聲,不滿卻也無可奈何,隻能感歎朝廷的黑暗,各人垂頭喪氣便準備散開走人。
尚公公也站了起來,拱手道:
“諸位大人,咱家還有公事,不敢再叼擾各位大人,告辭!”
王越微笑道:“公公稍待,下官還沒宣布完判決,且再等等。”
還有?
尚公公坐了回去,嗯,這位王大人以前隻聽人說十分剛烈,想不到原來也頗會做人,可見傳言不可全信,應該是他也覺得三百兩太少了,便想從别的地方彌補一二吧,等等就等等。
王越挼須道:“衆官員越級滋事一方已判,東廠一方判決如下。
東廠人犯,蔑視朝廷綱紀,以下犯上,毆打官員,罪實難赦。
然念在事出有因,且認罪态度尚可之份上,着即賠償傷者醫療費,名譽損失費,精神損失費,誤工費,護理費,營養費諸項,總計罰銀一萬五千兩!”
什麽?
整個會審現場瞬間靜了下來,落針可聞!
沒有人相信會是這個結果,都以爲自己出現了錯覺。
因爲什麽鬼“名譽損失費,精神損失費,誤工費,護理費,營養費”聽都沒聽說過這些名詞,雖然單單從字面上一聽就懂,卻覺得分外的震撼。
過了好一會,會審場發出“嘩”的一聲,聲浪喧嚣,簡直可以掀翻屋頂。
太爽了有木有!
王越王大人如此風骨,真真是吾輩讀書人之楷模是也!
“下官認罰!”堂下所有被打的官員異口同聲地認了這個結果。
“豈有此理!”尚公公怒發沖冠,拍案而起!
傷害性極大,侮辱性極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