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噫!予生也晚。未能與夫子同時,一食其所剩之零頭碎角之肉,豈不惜哉?”
“這,這簡直是簪越,荒唐,無比荒唐!”黃同考官看到這句話的時候氣得花白的胡子在高頻地抖動!
不得不說,人在心裏有了惡感的時候,怎麽看都是滿滿的惡,這便是疑鄰偷斧。
當看到《太公孫子将才孰優》那句:
“戰争乃政治之延續也,若德政未修,小民未惠,蠻夷不朝也;故江山之固,在德不在險,若衆正盈朝,國強民富,萬國羨我中華,自然來朝,又何必征焉?”
黃同考官實在找不出什麽理由,便怒道:
“馬嘴不對驢唇,文不對題,可以休矣!”
既然是衆評,衆人都是自有公論的。
這批人都是來自社會的博碩鴻儒,每個人都有自己極強的個性和獨立思辯能力,既不會爲主副同考官的權威所壓倒,也不會爲黃同考官幾句話而有所偏向。
衆人很認真地将三場試卷看完,都是有了決斷。
衆人很清楚,博碩鴻儒是國家對他們學問和情懷的确定,是一種榮譽。
這次擔任考官,很可能就是他們唯一一次爲朝廷,爲大明官方做的唯一一次事情。
所以每個人都竭盡所能,要留下一個清名,給考生一個公平公正。
也是給自己的人生履曆劃一個圓滿的句号。
一位須發皆白的鴻儒正要開口說話,黃柏同考官舉手阻止道:
“且慢!”
所有人都看向他。
黃柏同考官正色道:
“下官建議,衆人不計名票簽,各人将自己的答案寫在一張紙條上,統一收取,統一計數,中與不中,按票數多寡以定如何?”
衆人看向朱錦繡主考。
朱綿繡臉上微有愠色,這老兒把我倆當成何等人了?
明顯是怕衆人懼我倆的權柄違心發言,真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不過,朱錦繡雖是不虞,仍是點頭同意道:“可!”
屬官将白紙發到各人手中,各人執筆便要寫下取中與否。
便在這時,又聽到了一聲“且慢!”
衆人擡頭,當然又是黃同考官。
這又要鬧哪門?能不能一次說完?
黃同考官并沒有覺得絲毫尴尬,反正隻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黃同考官看向兩位主考道:
“兩位大人,我等十人皆可投票,唯獨兩位大人,按考場規定,還請避嫌!”
避嫌?避什麽嫌?
所有人都怔住了,難道兩位主考官與這位生員有什麽見不得人的糾葛不成?
兩位主考官可都是臨時由朝廷從翰林院裏指派來的,要說與這張試卷的考生有牽扯不清的關系,大家是不太信的。
但黃同考官如此笃定堅定,可也難說得緊。
最驚愕的當然是兩位兩位主考官。
朱大人和葉大人一臉錯愕,不敢相信黃同考官說的是讓自己兩人避嫌。
“等等,黃大人,煩請你再說一遍?”葉副主考雙目圓睜。
“下官請兩位大人按考場規定避嫌!”黃同考想也不想就再說了一遍,字字清晰。
這下所有人都聽清楚了。
“你……污人清白,豈有此理,豈有此理……”葉副主考一生從未遇到如此難堪之事。
作爲清貴的翰林官,名聲乃是比性命還要珍貴的東西。
但葉副主考缺少與人罵戰的機會,一時之間根本想不出什麽詞彙。
口嗫嚅而将言,手顫顫而無語,實是氣得發抖,卻翻來覆去隻能說一個豈有此理。
換了誰最在意的品質被如此當衆污蔑,都會氣得氣血翻騰,半身不遂的。
這簡直是就是把一盆屎當衆扣在别人頭上!
并且還不準被扣之人反抗!
并且這被扣之人還是上官,是清流中的清流!
這哪裏是污人清白,這是要斷人政治生命好不好!
這黃同考官不愧是“民間左都禦史”!
言詞之犀利,殺傷力之強,有如神兵。
朱主考也是氣得渾身顫抖,好一會才緩了過來,神情冷峻地盯着黃同考道:
“汝可知自己所言?污蔑上官,此乃大罪?!”
“吾不曾腌臜營私,君子依律而行,俯仰無愧于天地也!”黃大人針鋒相對。
“既如此,汝言吾二人當避嫌,當避何嫌,煩請明言。若無實證,休怪本官将你打出貢院!”朱大人追問。
既然撕破了臉,那便不必給臉了。打出貢院,黃同考的名聲也就算是完了!
衆同考官都瞠目結舌,不知事态爲何會發展到如此地步!
黃同考官冷笑道:“衆目睽睽,這第三場試卷少了一篇便是明證,若非有暗中交易怕我等看出,又何必遮遮掩掩,将之撕去?”
朱主考皺眉道:“吾已言明,此文事涉軍國大事,在朝廷批複之前,不得私閱!”
“誰信?”黃同考直接頂了回去道:
“此考生之卷耳,非軍國奏折,豈有考官看不得之理?再者一介書生,雖說肚裏有些墨水,然則讀了兩本書便能安邦定國?豈非生而知之者乎?還要我們這些官員何用?”
他這麽一說,衆人想想也是這個道理啊,連孔聖都說過:
“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也。”
這考生再妖孽,也不可生而知之吧?
“很好,黃大人有自己的堅持,本官也有自己的信念,是非曲直亦需分清。如此,本官唯有請都察院,兵部,禮部,三部堂官貢院外當場決斷了。諸位可贊同?”朱主考是不可能任由名聲被污的。
官員間起了糾紛,當然要請都察院。
事情由“靖倭策”而已,事涉兵部的專業知識,這也是必須的。
禮部作爲科舉的直接管理部門,肯定是要在場的。
指定要部堂級官員決斷,乃是因爲這篇文章的重要性。
沒有人反對。
于是起草決議,十二人便在決議上簽字。
在此期間,他們不但要互相監督,同進同退。還要由監考官指定人陪同,寸步不離。
簽字完畢,便請監考官派人傳話,讓院外派人請三部堂來貢院斷案。
事情發展到現在,實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國家掄才大典乃是頭等大事,三部堂接信之後,不敢怠慢,連忙起轎向貢院而去。
三人到了貢院外彙合,這才派人通知院内。
貢院閉鎖,三人不得入内,裏面的人也不能外出,所以隻能請三部堂在貢院外斷案了。
而且由于貢院片紙不得出外,還隻能是由三部堂官隔着院門,從側門臨時開的三個窗口向裏面看。
主考官朱大人則當着十位同考官的面,到窗口前面展示這篇文章。
程序雖然繁瑣,卻是必須如此,否則隻要有一個環節出了纰漏,便可能成爲别人攻讦的借口,因此甯可複雜也要保險起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