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廠衙門。
後院小花園,一處姹紫嫣紅環繞的空地中央。
尚銘尚公公斜靠在躺椅上,曬着太陽。
暖暖的陽光照在身上,微醺,有點想睡。
這是他淨身進宮前養成的習慣。
少時家貧,每到秋冬時節便凍得不行,隻能在城牆根上曬太陽挨命。
就這還不一定保證天天有地曬太陽,去得晚了,好地方占不到不說,還會被其他閑漢毆打,實是不堪回首。
這也是他下定決心淨身進宮的原因。
經過無數的艱辛努力,終于有了今時今日的地位。
當然,也不是沒有心病,這心病來自于西廠。
汪直實在太跋扈了,仗着聖眷,欺壓錦衣衛東廠。
不但手強伸進鍋裏搶食,吃完了連謝謝都沒有一聲,真真豈有此理。
不過今天尚公公終于可以小小地出一口惡氣了。
尚公公後裏拿着一封信,正是小桂子寫來的。
上面詳細地描述了小桂子公公如何英勇克敵,一到南京城便拳打錦衣衛,腳踢西緝事廠,順便狠狠地踩着徐小國公的臉,惡狠狠地爲南京東廠樹起了赫赫聲威,揚名立萬!
當然,信的末尾,小桂子公公不忘大表忠心。
表示已努力物色借宗對象,定會精挑細選,萬裏挑一,爲咱們老尚家傳宗接代效死雲雲。
這個幹兒子還是有點用處的。
尚公公如是想,一邊端起雲南沐國公府進貢的百花蜜釀給自己倒了一杯。
頓時,花香彌漫,連花園裏的小蜜蜂也嗡嗡地撅着小屁股循着香氣飛了過來。
百花蜜釀乃是精選雲南百種野蜂蜜,用苗族秘法釀制而成,整個雲南,年産量不過十斤。
扣除每年進貢給宮裏的,雲南沐府自己都未必能剩下兩斤,乃是特意節省出一瓶送給尚公公品嘗的,實是珍貴之至的瓊漿玉液。
尚公公這些天夙夜操勞,患了偏頭痛,經常整晚整晚的失眠,整個人都憔悴了許多。
據說這百花蜜釀有安神鎮定的特效,故而才在今日閑暇時獨飲。
尚公公并不急于飲下,端起酒杯,放在鼻端處深深地嗅了一口……
沁人心脾,香遠益清,整個人都年輕了幾分。
歲月靜好,萬事如意,滿飲了此杯……
“呯!”!
便在尚公公剛剛将酒杯湊到嘴唇邊的時候,一聲巨響在尚公公耳邊炸響。
尚公公猝然一個哆嗦,手一滑,不但手裏的酒杯掉落地上,連珍貴至極的“百花蜜釀”也不經意間掃倒,嘩啦一聲,青花瓷的酒瓶碎了一地,無數小蜜蜂歡快地蜂擁而至。
“是哪個狗嬢養的!”尚公公勃然大怒。
“幹爹,幹爹……”園門被人粗暴地踹開,一個小太監火急火燎地跑了進來。
小太監是小春子,乃是尚公公另外一名得寵的幹兒子。
小桂子不在身邊時,陪在尚公公身邊最多的便是小春子。
可這小子今天不是當值麽,怎麽?
小太監根本就沒顧得上看尚公公鐵青的臉色,氣喘籲籲地道:
“幹爹,大事不好了,皇爺在太和殿被群臣圍攻!”
“什麽?!”尚公公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哪裏還顧得上百花蜜釀,這怎麽可能!
“事情是這樣的……”
小太監簡明扼要地将前面的情形說了一遍,他這是跑來尚公公這裏搬救兵來了。
“主辱奴死,幹爹,趕緊啊!”小春子看着尚公公呆若木雞的樣子,不住催促。
這可是一個向皇上表明自己赤膽忠心的難得機會。
即便是什麽也不做,隻往那裏一站,甭管有沒有用,起碼與皇上同甘共苦的态度擺在那裏,印象滿分。
更何況東廠是吃素的麽?好歹能起到些震懾作用。
“哦,啊,趕緊……嗯……”尚公公手忙腳亂,突然又猛地停住,手一壓,“且住!”
“幹爹啊!時間不等人,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啦!”小春子急得跳腳。
“你懂什麽!事情沒這麽簡單!”尚公公恢複了鎮定,腦子裏電光火石地權衡着利弊。
随着推演的繼續,尚公公敏銳地發覺,這件事最後的發展,竟然會把火燒到西廠的頭上。
“不急,讓火再燒一會。”尚公公微笑。
“可是,可是皇爺那裏?”小春子不解。
“皇爺不會有什麽事,倒是西廠,攤上大事了!”尚公公笑容綻放。
“西廠?不會吧?他們不是才破了劫案,立了大功麽?”小春子撓頭。
“正因爲立了大功,這才是大過,爲何劫匪都抓的抓殺的殺,銀子連根毛線都見不到?”尚公公陰陰笑道:“是沒追到還是你西廠私吞了?”
“不能吧?若如此,以後還有誰敢盡心給朝廷辦事?”小春子打了一個冷戰,不論是沒追到還是私吞,都是罪過。
“多做多錯,不做就不錯,汪直,還是太年輕啊!”尚公公心情又大好了起來。
沒錯,鍋就是這樣甩的!
首先,事情就是因爲缺銀而起,而你西廠就是督辦此事的正主。
現在表面上看奸佞一夥占據了絕對的上風,出錢出力,上蹿下跳,要玩死清流的節奏。
可清流難道是吃稀飯的?
要知道,清流乃是以禦史和言官爲主,最擅長的就是扣帽子,可當自己被人扣帽子的時候,他們更擅長的就是甩鍋。
你西廠不是能嗎?現在銀子呢?
是被賊人揮霍了不是你西廠私吞了?
不管怎麽說,你總得給出一個結論吧,現在就這麽一直拖着,想不了了之麽?
沒門!
總之,與朝中奸佞比起來,清流們對西廠更加切齒痛恨。
一來朝中奸黨人多勢衆,盤根錯節,輕易撈不到好處,還有折損的極大可能,所以要留待有用之身待機而動。
二來奸黨行事往往還會與清流妥協,可西廠完全就是逮人就咬的瘋狗,不論忠奸黑白。上一屆偏清流的内閣倒台便是這個原因,否則今日焉會有此刻之辱?
三來西廠頭目汪直不在京中,清流們可以放開了噴。
因此新仇舊恨一疊加起來,西廠便成了最先必須除之而後快且最好的背鍋俠!
太和殿裏,面對戴缙咄咄逼人的攻勢,毛大人對張賓大人使了一個眼色。
張賓歎了一口氣,咬一咬牙,出班奏道:“臣附議。”
戴缙得意洋洋,老家夥,終于受激不過要“捐家産”了麽?
看你今晚怎麽過!
你們不是清流麽?便喝清風過日子好了!
是喝西北風呢?還是寄人籬下?又或者一家老小流落街頭?
不論如何,過得了一天,兩天,然後呢?三天四天之後呢?
哈哈,想想都要笑破肚皮。
戴缙甚至能想到,最後這些臭不要臉的清流終會放下架子跟他們合流同污的!
若是命都沒有了,還清個什麽勁!
畢竟人都是有理智的,遲早會認清形勢!
這一點,戴缙最有發言權,想當年,自己又何嘗想背負“洗鳥禦史”這個惡名!
自己當時其實是想獻給皇上的,若是能獻給皇上,誰還敢說三道四?
可當時的現實就三個字:沒門路!
這才不得不曲線救國,将那嘔心瀝血的配方獻給了萬首輔。
我這番苦心又有誰能理解?
我容易麽?
戴中丞戲虐地看向張賓張大人,想看看這貨會捐多少。
自己要不要再加一把火,刺得這厮最後一枚銅闆都捐了出來最好。
所有的奸黨亦是人同此心,快意不已,爲國爲民麽?你也有今天!
然而大家等了半天,張賓木樁似的站在那裏,動也不動,整個人看上去蒼老無比!
衆人相視一笑。
心痛了麽?天人交戰麽?可以理解!
畢竟混了一輩子也就三間破屋,此時要捐出來,想必是掏心掏肺般的痛徹心扉吧?
戴缙戴中丞甚至憐憫地想道,若是你張賓能痛改前非,棄暗投明,再從我胯下鑽過去,本官便代你出了這三間破屋又如何!
本官是不是很有容人之雅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