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上來!”
梁芳忙是取了奏報,轉交給皇帝。
成化皇帝接了奏報,卻并沒有打開來看,而是看向尚銘,問道:
“所奏何事?”
“是……南京捷報,徐小公爺帶着一衆家丁追剿匪徒的捷報。”
尚銘一路上想了很多,終于想到一個理由可以避開直接爲汪直邀功的尴尬。
此時成化皇帝一問,尚銘順嘴就說了出來。
“徐老國公的嫡孫,徐鵬舉…人稱,人稱南京城四大惡少之首…”梁芳低聲分說。
梁芳乃是成化皇帝生活上的大管家,全國各地什麽吃喝玩樂的新鮮玩意都會第一時間掌握動态,象南京城這引領時尚潮流的大都市,當然重點關注,而那些弄潮兒,又豈能不知?
一聽到四大惡少之首這個名頭,成化皇帝頓時心涼涼。
原以爲,這是汪直的捷報,憑着這兩年汪直的一鳴驚人,成化皇帝心裏還有一些期盼的。
可一聽居然是南京四大惡少之首,一個狗都不如的纨绔子弟能做出什麽大事?
突然有一種意興闌珊的感覺。
老國公終究是老了,這是在給孫子輩鋪路吧?
又是一些斬獲多少倭寇的捷報吧?
成化皇帝捏着奏報,蹙眉不語。
衆臣一看,心裏也涼涼了大半截。
大家都是老于國事的,知道一個不成文的規律。
大案要案等突發大事,能不能解決,很多時候,取決于最關鍵的前十二個時辰和後面的七十二個時辰。
這是兩個最寶貴的黃金時間。
前面十二個時辰若是能找到蛛絲馬迹,就能順藤摸瓜,死咬着不放,這便是一而鼓。
而七十二個時辰乃是官軍動員力,執行力最旺盛的極限,一旦過了這個時間,官軍的執行力就會呈斷崖式下滑,這便是二而竭。
接下來就是三而衰了,過了這兩個時間段,再想将賊人抓到,難度呈直線上升。
現在,從時間上推斷,這份奏報便是七十二時辰黃金期最後一份奏折。
皇上此時的表情,說明貢銀一案看來是真的難以抓到賊人了。
肯定是沒救了。
兵部尚書項忠眼巴巴地看着成化皇帝手裏的奏折。
他作爲兵部尚書,即便是噩耗,也要盡快得知,才好應對布置。
“這封奏報,莫不是……請罪奏折?”
項忠此言一出,君臣都忐忑起來。
請罪奏折啊,表明南京城的三位大佬,已經黔驢技窮了?
已經徹底的沒招了?放棄了?
太荒唐了吧?這怎麽可能?
“皇爺,皇爺,不是這樣的,是捷報,真正的捷報!”尚銘猶豫地看了成化皇帝一眼,還是說道。
他這時已顧不得是不是爲汪直請功,若是别人,他已經搶過奏報自己就念出來了。
自己巴巴地送來捷報,就是爲了博一個頭彩的,若再遲一會,搞不好錦衣衛和西廠的捷報也來了,那就沒甚意思了,還是要提醒一下皇爺。
堂堂東緝事廠督公,大堂上抓耳撓腮,渾沒個正形!
奈何此時無人多看他半眼,隻當他透明。
“陛下,眼見爲實!”項忠提醒成化皇帝,來都來了,總是要看的。
萬安等人也一副鐵青又肅穆的臉色,來吧,我能承受得了。
萬曆皇帝将奏折遞給項忠,“項卿,你來念。”
項忠雙手接過,打開了念道:
“臣南京東緝事廠留守太監付彬奏曰:賊多路齊出,迷惑我南京官軍,王恕徐國公黃華三人雖有斬獲,卻屢失真兇,而此時,西廠汪公,運籌帷幄……”
西廠汪公……
成化皇帝忍不住朝尚銘看了過去,不是說是徐什麽四大惡少之首來着?
是汪直?
這就有些盼頭了,衆人不約而同掠過這個念頭。
汪直好大喜功,瘋狗一般的逮誰咬誰,大家都是十分反感和忌憚的。
可實打實地說,這厮肆無忌憚,還真是什麽事都做得出,說不定能有些好消息。
衆人已經忍不住了,着急的催促項忠:“念快些。”
“兵分兩路,汪公親領水師沿江布防,搜索貢銀,逼迫賊子棄水路就陸上潛逃。而另一路,汪公指令徐鵬舉帶一衆勳貴家丁,聯合錦衣衛百戶侯明及西廠諸人,得可用之兵三百人,沿陸路截堵賊兵。”
……,空氣仿佛定格了一下,落針可聞。
然後成化皇帝眼前一亮,滿是興奮之色:“小汪直……果然…長大了,能爲朕分憂…”
汪直在皇帝眼裏,還是那個自己放出去的孩子,頑皮了點,一不留神就立了大功。
當然,三百人是少了點,可誰讓汪直不能調兵呢,便隻能東拼西湊了。
成化皇帝想到這裏,仍是緊張,追問道:“此後呢?”
項忠的臉上,已是開朗了些。
一般來說,最難是便是找到賊人,隻要找到了賊人,便沒可能讓其逍遙一說。
念到這裏,項忠聲音竟有點哽咽。
他是兵部尚書,安排貢銀進京乃是本職,自然要爲這次的江南貢銀被劫負全責。
自從得到這個噩耗之後,不知折磨了他這個兵部尚書多久,睜眼閉眼都是夢魇啊。
而今日……老天開眼,終于是找到真兇了,實是可喜可賀,當浮一大白。
“有松江府生員方唐鏡獻策抄捷徑,随軍與徐鵬舉及錦衣衛侯明,星夜沿十萬大山往江西風陵渡急追……”
“我三百壯士星夜兼程,一路翻山越嶺,山高且陡,馬匹墜死者無數,又有毒蟲猛獸,食人啖肉,往往一蟲之咬而人畜皆死,路未及半而死者愈五十餘矣,行路之難,難于上青天也……”
我……頂、你、個、肺!
誰寫的這道奏折!
來來來,你過來,老夫絕不打死你!
所有人都知道這奏折不是付彬這厮寫的,定是請了槍手才如此咬文嚼字。
都什麽時候了,還要拽文,能不能好好說話,說點人話會死麽?
“重點!”成化皇帝臉皮抽了抽。
項忠當年也是小神童一枚,此時一目十行,很快就找到了重點,快速念道:
“兩百餘官兵銜枚夜襲,三戰三捷,斬首三百五十餘級,俘賊百餘,誅賊首一名,俘獲匪首‘混世豬龍’!”
哇……
赢了,我們赢了!
項忠竟是忍不住熱淚盈眶,其實殺敵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全殲劫匪,這下有希望了。
成化皇帝從禦座上豁然起立,忍不住擊節道:“好,好,好!”
三閣老,五尚書俱是心花怒放,大笑了起來。
隻有懷恩公公聽到方唐鏡這個名字後,笑得别有深意。
汪直是什麽人他會不知道?手底下有沒有能人他也一清二楚。
若是要汪直帶兵與敵厮殺,懷恩公公毫不懷疑汪直的勇氣和能力。
可運籌帷幄這種事,還是讓别人做更合适些。
不過汪直與其他人比起來,明顯更靠近自己。
也更比其他太監的所作所爲更爲對朝堂有利。
作爲朝堂的實際掌舵人之一,懷恩公公自然樂見其成。
尚銘及時補充道:“陛下,後邊還有呢,此戰還賦詩一首。”
“哦…你這老狗倒也湊趣…朕倒是想聽聽。”成化皇帝龍顔大悅。
尚公公自然是眉開眼笑,顯然,這份奏疏已經達到了他的目的,雖然是幫政敵歌功頌德,也是不管了。
“《凱歌》,好名字!”項尚書很快就找到了,大聲念了起來:
“銜枚夜度五千兵,密領軍符号令明,狹巷短兵相接處,殺人如草不聞聲。”
殺人如草不聞聲!
此詩,殺氣騰騰,無數慘烈的景象自動腦補……
腥紅的火光下,斷肢鮮血人頭斷劍殘屍遍灑……
君臣都是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成化皇帝胸中澎湃,默默矗立好一會,才使自己的心情平複下來。
兩百五十名疲憊的殘兵,以超乎想象的忠誠,勇氣、毅力,智謀向兩倍于自己的敵人發起決死的攻擊,浴血而戰,三戰皆捷,其中之艱難,難以想象。
當然,詳細的戰報還要等到汪直的奏折呈上來,可這些都不重要了。
“兵部對于此戰有功之士,不可吝惜封賞,當盡早拟一個條陳上來。”
若是方唐鏡在這裏,定然大爲感歎,徐小公爺的家傳經驗實是有效。
每次幹仗都要先寫好一首詩,這調調,不但兵部内閣喜歡,便是皇上,也是甘之如饴啊!
“陛下明察萬裏,用人如神,臣等歎服之情如滔滔江水……”萬安當先拜服,谀詞狂湧。
“陛下實乃千古明君,唐宗宋祖難以比肩矣!”這次沒人鄙視他,争先恐後地跟着附和。
“過矣,過矣!”成化皇帝連連擺手,臉上的笑容止都止不住。
不錯,将汪直放出去禍害地方,乃是陛下乾綱獨斷。
現在衆人才發現,若非是這錯有錯着,這次貢銀大劫案,便徹底的涼涼了。
雖然說貢銀仍在追查之中,可匪首都已經俘獲,起出貢銀還會遠麽?
由此可見,天佑吾皇,亦可見陛下每一步皆有深意,何等的聖明。
雖說這般的吹捧有損大臣身份,可誰讓陛下是天子呢?
合情合理的拍一拍馬屁,實在是極有益于身心健康,促進君臣融洽相處的。
自此後,成化皇帝雖說仍是宅在深宮,可但凡大事也會如今日這般召集大臣們議事了。
這當然是後話,不過也可見馬屁亦有好的一面,并非一無是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