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覺得,江南貢銀這一被劫,整個南方的大局,算是徹底的被動了。
剛平定下來的雲貴叛亂和湖廣一帶駐紮的大軍,都将面臨斷饷缺糧之态勢,難保不出現反彈。
出現此等突發情況,實是兵部無法預料,從王恕魏國公黃公公三人的聯名奏報來看,劫匪顯然相當熟悉國情地理,處心積慮,非一般賊子,很可能與沿海某些不臣之徒不無關系。”
說到這裏,項忠歎了口氣,嗫嚅道:
“這一次劫持貢銀的時機,專挑在全國鄉試期間,實在是穩準狠,确實……确實打到了朝廷的要害處……”
成化皇帝的目光在每個人臉上巡視了一遍,狠狠拍了拍龍椅,厲聲質問:“是誰會裏通外國?”
若沒有國内的内奸,區區一群倭寇,根本無法精确得知貢銀運送的時間路線,從而提前設伏,這一點,成化皇帝深知,即便是被劫,那也不可能讓劫匪全身而退。
在這次貢銀劫案中,至少說明國内有一股勢力在窺視大明的江山,是白蓮邪教死灰複燃還是沿海不滿海禁的地方勢力?
最可怕的是,一旦白蓮邪教與沿海通倭勢力結合,就必然勢力大增,從疥疾之癬上升到心頭之患的程度。
白蓮邪教本就走的是底層路線,極難清除,一旦讓其擁有了足夠發展的資金,勢必向中上層滲透,力量急劇上升。
想要剿滅,少則需花費幾年功夫,多則十餘年也未必能成,白蓮教生命力之頑強,實是讓人頭秃不已。
而一旦征戰連年,又不知要折騰掉多少錢糧,損耗多少國力。
而這一切,竟都和這看似不算太大的貢銀被劫案有關。
偏偏這個時候,揚鼎出言道:
“陛下,臣認爲,此皆兵部無能,洩露了貢銀起運方案所緻,再者兵部這些年來,兵備不整,緻使遇賊不敵,五百押運兵竟不是敵一合之敵,全軍覆沒,連一個報信之人皆無,實是可恥,卑鄙,下流,有傷風化,辜負聖恩……”
揚鼎喋喋不休,有的沒的全扣在項忠頭上,惡狠狠地爽了一把。
成化皇帝目光落在項忠臉上,死死的盯着他。
項忠額頭汗水唰唰地往下掉,不敢看成化皇帝,好半天才期期艾艾地說道:
“揚尚書老成謀國,微臣受教,微臣……一定嚴饬兵部,徹查武備,整頓地方……”
亡羊補牢,羊都丢了,不覺得晚了麽?
就算整頓了又如何?黃花菜都涼了無數回了吧?
成化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朕要知道有何對策。”
“臣萬死,臣,臣……”項忠連忙跪伏,嗫嚅着嘴唇好一會,忽然下定決心道:
“職方司郎中劉大夏精通兵事,頗通韬略,微臣懇請陛下召之相商此事,必有所得。”
揚鼎又及時跳了出來,斥道:
“好你個項忠,此事何等重要,一旦洩密,勢必天下嘩然,便是陛下也是下了嚴令的,你竟敢未經聖意,私自對下屬透露國之絕密,你把國事當成了兒戲麽?臣請罷黜此賊,以爲天下誡!”
揚鼎心情那個舒暢啊,項忠啊項忠,你也有今天,看老夫怎麽玩死你!
成化皇帝沒有出聲,看着項忠,心情相當複雜。
他不是沒想過罷黜了項忠,可罷了他,朝裏還有誰堪任這個兵部尚書?
項忠的心性和能力其實都是毋庸置疑的。
項忠乃是跟随英宗,在土木堡之役中被俘的大臣之一。
但項忠與他人不同,被俘後硬是敢冒死偷了兩匹馬跑路回大明。
馬跑不動了,便光着腳狂奔了七日七夜才回到大明邊關。
以至于腳底跑爛,至今走路仍是微跛,實是忠貞不二之士。
其後又多立邊功,尤其以平定滿俊之亂和荊湘流民爲最,實是兵部尚書的不二人選。
若是因此次貢銀案便将之罷黜,理由亦無不可,可現在朝裏有誰比他更合适?
還是算了,不過敲打敲打還是有必要的,朕的銀子啊……
“我沒有……陛下,微臣實是沒有啊,隻是提議,提議,臣擔保劉大夏此人可堪大用,必有良策。”
項忠心裏将揚鼎十八代祖宗問候了無數遍!
這老貨,不就是之前給了他一點難堪麽,老子也沒刨你祖墳啊,用得着這麽不依不饒嗎?
“咳,咳……”萬安苦笑,心裏頗爲無奈,此等軍國大事,作爲首輔再不拿個主意,可就真成擺設了。
成了擺設不要緊,可丢了聖眷就大大的不妙了。
他其實比任何人都清楚,貢銀丢失之後,成化皇帝大發雷霆。
當時成化皇帝正在作畫,一幅耗時三月的“秋鶴圖”已接近收筆。
聽到消息後這幅畫當場就被撕得粉碎,顔料什麽的瓶瓶罐罐全都掀翻。
連案旁一株,西洋送來的近三尺高的珍世血珊瑚都被生生打碎。
若不是萬娘娘及時勸慰,還不知會降下多少雷霆。
也虧得成化皇帝是個不愛殺人的性子,不要說換作太祖成祖這等眼裏容不得沙子的剛毅皇帝,便是他老爹英宗在世,也不知多少人要爲此人頭落地。
“陛下,老臣以爲,解鈴還需系鈴人,此事還是要着落在王恕魏國公和黃華三人身上。
據奏折來看,三人已将整個南直隸圍得水洩不通,雖然隻是小挫了匪徒,然順着這個勢頭往下查,十有八九就能有所收獲,且再耐心等待一二。
咱們在京裏,情況并不明朗,也惟有靜觀其變。”
這不還是甩鍋嗎?
“萬大人此言差矣,設我等閣臣何用?爲君分憂耳,當此之時,萬大人不思進取,一昧地推诿拖延,于事何濟哉?”凡是萬安贊同的,必是次輔劉珝拿來刷聲望的。
劉次輔正色道:
“陛下,臣以爲,此事需得派得力之人都督,爲防賊人鼠竄他省,譬如賊人蹿入江西,江浙一帶,因而欽差需得有王命旗牌,便宜節制地方兵權人事,以雷霆手段迅速結案,還我大明朗朗乾坤。”
劉次輔的話聽着似乎正氣禀然,卻是無人附和。
如此勞師動衆,效果有沒有還是未知,卻已先鬧得天下皆知,于大局無益。
“陛下,不可啊!”刑部尚書林聰急道:“機事不密則害成也,若派出欽差,天下皆聞,從此多事矣!”
劉珝反問道:“然則林大人以爲,此事還能壓多久?”
這……,林聰啞口無言。
這種事,瞞是瞞不了多久的,縱然他們這裏不出纰漏,江南那邊又豈能沒有風聲傳出去?
貢銀被劫,五百官軍全軍覆滅,倭寇蹿入内地……
這些勁爆無比的消息用不了多久,就會傳遍天下。
“與其被輿情左右,反不如我朝先以雷霆萬鈞之手段震攝宵小,有備則無患耳。”劉珝厲聲道。
這倒也不失爲一個辦法。
當然,反對的聲音也是有的,禮部尚書周洪谟便不同意道:
“此乃下策也,當此之時,需得外松内緊,秘遣偵騎,再嚴令各地官府保密,誰若敢膽洩露消息,嚴加查辦……”
這完全是廢話,現在東西廠錦衣衛,南京守備,巡撫标營,孝陵衛,地方巡檢,衛所,能動用的兵力已會部動用,還用得着你這馬後炮。
衆說紛纭,口沫橫飛……
在座的懷恩屬于知道最多情報的,汪直每日呈報的秘折都是經過他之手傳到皇上手裏。
這也是方唐鏡之前一直要求汪直這麽做的,畢竟若是汪直能征取到懷恩的支持,就算隻是好感,也會讓汪直在宮裏的處境有利得多,而不是隻靠皇帝和萬娘娘的聖眷。
皇上看完秘折之後也僅傳給懷恩一人看過。
因此這裏面也隻有他和成化皇帝兩人才知道,還有一支奇兵正在苦苦追索着匪徒。
隻是這支奇兵乃是實實在在的奇兵,由一群烏合之衆拼湊而成,成敗隻能說:
“老天爺,拜托了!”
看着吵成一鍋粥的衆位重臣,成化皇帝腦門的血管在突突地跳,太失望了,深深的失望。
這就是朕的肱骨之臣麽?
……
東廠督公尚公公跌跌撞撞地走出乾清宮,整個人昏昏沉沉,眼前陣陣發黑。
然而他卻是不敢露出半點恍惚之情,努力走得穩穩當當,甚至臉上還露出了點微笑。
這是宮中,若被人看出已被皇帝厭惡,立即便有無數惡狼從暗中撲出來将他撕成碎片。
尚公公悲憤莫名。
他沒有覺得自己無能,如此棘手的巨案,沒有消息也是正常的嘛!
賊人總不會自己跑到東廠番子面前吹噓自己的犯罪經過吧?
可該死的汪直,偏生這貨就能一天一個奏折,他怎麽做到的?
汪直,我與你勢不兩立,有你沒我!
同人不同命啊,同是太監,都是手握特務機構,做人的差距怎麽這麽大呢?
南京東廠那幫人全都是吃米田共長大的麽?怎的一點消息也無?
南京東廠管事太監是他的幹兒子,平日裏倒是大把銀子孝敬,可在這節骨眼上就不行了。
再這樣下去,非給這些坑爹貨坑死不可!
是時候展示一下東廠的實力了,不然皇爺可真要把自己當破襪子一般扔到南京種菜了。
可怎麽展現呢?
這是一個大問題啊!
心裏想着這些有的沒的,尚公公回到東廠緝事公房,打算親自坐鎮,非雄起一把不可!
“呯”的一聲悶響!
滿懷知恥後勇,雄心壯志的尚公公,剛跨進門被人撞了一個滿懷。
本就步履蹒跚的尚公公哼都沒來得及哼上一聲,直挺挺地如一根木樁似的倒飛了出去!
我……招誰惹誰了,這是倒黴到家了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