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四,此時的北京城,秋高氣爽。
皇宮,秋苑。
小太監不知往香鼎裏投放了多少名貴的香料,大概隻能用車載鬥量來計算吧。
香鼎裏淡淡的清煙缭繞,散發着陣陣幽香,将諾大的秋苑彌漫得虛無飄渺。
西端高聳的法壇處隐隐有鈴聲傳來,頗有一種“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的仙風道氣。
秋苑布置得有點像是道觀,各種道尊神像,八卦香鼎,陰陽物飾,符篆銘紋等随處可見。
就連執勤的軍士亦都在手臂上纏了一根寫滿符文的布條,以示敬天法道。
“去吧,把剩下這些都貼上。”畢公公從一位中年道士手裏接過一疊符紙,交給手下小太監,淡淡地吩咐道。
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也是太陰星君誕辰日,宮裏起壇設齋,請了終南山的天師劉天師親自主持明日的拜月祈福法事。
當然,畢公公作爲懷恩公公的親信,對于開壇設齋這一套,打心裏看不上眼。
聖上崇道,世人皆知,可國家大事千千件,作爲萬民之主的皇上,能用修仙解決這些問題麽?
崇道這個問題,乃是老朱家的頑固傳統,一個比一個虔誠,可又有誰真的能得道成仙?
若真的有用,那現在的聖上怕不是還是前幾任皇上吧?
連太祖成祖這樣的英主都都免不了挂掉,今上又費個什麽勁呢。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這是連蒙學小兒都明白的事情,聖上如此聰慧,爲什麽卻看不透如此淺顯的道理呢?
也許是不想看透吧,長生且永持神器,乃是自古多少雄主的心願,連始皇帝都不能免,想必今上也是如此吧。
夢想總是要有的,萬一哪天就實現了呢?
畢公公在心裏歎息了數次,又輕輕打了自己一記耳光,以後千萬不能再發這樣大不敬的議論,自己對自己發也不行,要掉腦袋的。
陪在皇上身邊的自然是禦馬監大太監梁芳,畢公公隻是作爲司禮監的值班太監伴駕,負責若有什麽緊急國事好及時傳遞消息的。
本來伴駕這種事情自然是懷恩公公親臨的,但懷恩素來不贊成皇上玩這一套,平時也就罷了,大張旗鼓的,懷恩少不得會勸谏兩句。
懷恩資格又老,皇上還要耐着性子聽上兩句,這對皇上和懷恩都不好,于是懷恩便借口公務繁忙,派了畢公公來伴駕,大家都是眼不見爲淨。
畢公公一邊亂七八糟地想着,人已經走到了法壇附近。
一位面貌清俊的中年道士懷抱佛塵,攔住了畢公公等人。
道人行了一個稽手禮,說道:“諸位公公還請稍等片刻,師尊正與聖上商讨齋樵拜月事宜。”
衆人紛紛垂手而立,畢公公注意到,這位道長手持的拂塵乃是銀絲,手柄更是用金玉鑲嵌,名貴非凡。
道袍上的陰陽魚圖案亦是用金絲嵌繡而成,實是奢華無比。
這麽一身行頭,至少要消耗數兩金絲才能做成!
再看繡工,一看就出自宮内繡娘之手,這待遇,一般的皇親國戚也少有得如此賞賜的。
聖上對這些道人,出手還真是大方。
畢公公可是知道,現在内帑也不寬裕,夏收的内帑銀子還沒解送入京,以當今聖上的小氣性格,出手如此大方,可見對這道家抱的期望有多高。
畢公公借着等候的時候,正好打量一番法壇的布置,不對,現在這裏應該是“太陰星君道場”。
法壇設在秋苑西側,這是道家規定,祭日爲東,祭月爲西。
事實上,今年的這次開壇作法,乃是聖上爲萬娘娘祈福而作。
太陰星君亦稱爲太陰娘娘,全稱:太陰元君孝道明王靈寶淨明黃素天尊。
皇上修道,一個人總是很寂寞的,若是成了仙怎麽辦?總不能真的孤家寡人地在天上生活吧,還是需要娘娘娘陪伴的,因此每年的太陰娘娘壽誕,總是辦得格外的莊嚴。
需要指出的是,有些地方把太陰娘娘當作是嫦娥,這是與道家供奉的太陰娘娘是兩回事。
在道藏《洞淵集卷七》中記載太陰娘娘所司:
“太陰帝君下管五嶽、四渎、五湖、四海、十二溪水府,并鄧都羅山。
陰司冥官僚佐皆谒月府,校定世人生死罪福之目,呈時上帝,謂之陰宮死籍。”
萬萬不可與嫦娥娘娘混爲一談的。
但每年的八月十五拜月,兩位娘娘同享供奉這倒是不可否認的。
法壇,不,道場非常闊大。正西是主法壇。
下面還有依次排開的十個稍小些的法壇,象征太陽星,金木水火土等“十一曜星”。
法壇大者高五丈,小者高四丈,乃是用巨石和土木築就,以此溝通上天之用。
按照往年的規格,上面應該還擺放了香鼎、香案,告表,經書,燭台、花瓶、幢幡、手爐、符簡、法水、符箓,章表、等物,林林總總有近百樣之多!
除了法壇下面圍繞着一百零八個香鼎,這每一個香鼎都高及人腰,一包包的香料不要錢一般的往裏面倒,煙霧彌漫。
畢公公随便一聞,就能聞出空氣味中彌散的龍涎香,檀香,藏紅花,等十數種叫不出名的名貴香料氣味。
畢公公心髒下意識地抽了抽,這哪裏是在焚香,簡直是在焚燒金子,真真是浪費!
“铮……”一陣清脆的道馨聲響起,開始起壇。
在道場的周圍出現了數十名穿着金絲道袍的道長,他們手抱燦爛光潔的拂塵,陸續向各個法壇上行去。
這些道長身後又跟着一群小道士,小道士手裏捧着各式各樣的法器,青蓮幡、金蟬子,玉如意、木劍,朝簡、玉冊、翻天玉印、玄天令旗、令箭、令牌等等,這些法器全都放在黃金托盤裏盛着,金光閃閃幾乎要亮瞎了人的眼睛!
“如此金碧輝煌,一場法事得花多少銀子?!”畢公公身旁一位小太監忍不住啧舌出聲。
“這算什麽,我聽裏面放出話來,這一場法事之後,娘娘要賞給終南道觀十萬兩銀子重建太陰娘娘大殿和金身……”
“我也聽說了,若不是江南貢銀未到,原本是要賞二十萬的……”
“閉嘴,敢膽非議宮闱,爾等不想活了!”畢公公斥道。
兩個小太監先前隻顧嘴頭上痛快,渾然已經忘記身處何處,被這一喝,頓時醒了過來,魂飛魄散,連連跪地磕頭。
“起來吧,下不爲例!”畢公公淡淡擺手,實則内心也是唏噓不已,又到了江南貢銀進京的時候了。
今年天下多處遭了天災,朝廷的撫恤加起來也不過百二三十萬,真正用在江南的隻怕也就二十萬了。
若不是有松江府的那什麽“樂捐之法”還不知要死多少百姓,若是百姓們知道他們的血汗錢用在這上面,不知作何感想!
當然,這一百多萬銀子中就有成化帝一時心血來潮捐出來的六十萬兩,這一大筆銀子流出,宮中各項用度就吃緊了許多。
若非如此,這一次内帑銀子也不會如此吃緊,往年祭拜太陰娘娘的規模可是比現在大得多的。
就在畢公公痛心疾首的時候,江南的貢銀正在押解登船,方唐鏡正在焦頭爛額,李士實正在得意洋洋,王恕正在一籌莫展,汪直正在海邊追剿零星倭寇……
白日裏各有各的風光,夜間則各有各的崩潰,好的壞的,善的惡的,美的醜的,在上天的眼裏不過是一場戲而已,正在默默地上演着。
此時此刻,誰也想不到,江南發生了科舉舞弊案,滿城嘩然,朝廷已經處在了風口浪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