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堂!”
“威武!”
至公堂上,白禦史高坐主審位置,周尚書和黃公公坐在下首,王恕避嫌,并未上堂。
堂下兩側是全副武裝的軍士,殺氣騰騰。
二十七名士子已經被帶到偏房看押,此時聽到至公堂傳來的狼虎之聲,不禁兩股戰戰,膀胱發脹。
白禦史威嚴地咳了咳,“帶人犯方唐鏡!”
審訊嫌犯先帶誰後帶誰是很有講究的。
到底是先揀軟柿子捏呢還是先啃硬骨頭,白禦史也是經過一番細思的。
白禦史仕途雖說順利,但做禦史這行那有不濕鞋的,也曾數次被貶斥地方,對于審案工作不但不陌生,相反,當年也是頗破了些大案要案的的,每每思及以往的峥嵘歲月,也頗爲得意。
白禦史年紀并不算大,今年剛剛六十,身體也倍棒,還是能老骥伏枥幹過十年八年的,可因爲在朝廷中站位不對,被萬首輔弄到南京養老來了。
所以白禦史還是很想再幹出點成績,重返北京的工作崗位的。
所以想了想,白禦史決定先啃最硬的骨頭。
一來白禦史可以說是對方唐鏡充滿了惡感,必欲先除之而後快。
二來可以趁着精力旺盛的時候,一舉将将對方嚣張氣焰打下。
三來可以震攝後者,連最硬的都召了,其餘人等自然不在話下。
不一會,方唐鏡帶到。
“後學末生方唐鏡,見過老大人。”方唐鏡長揖,行的是士林後學拜見士林長輩的禮節。
果然是不分尊卑的刁民,完全不把朝廷法度放在眼裏,連跪禮都不行一個,真真好膽。這是白禦史對方唐鏡的第一印象。
對于白禦史來說,還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情形,自己堂堂從二品大員,無數官員在自己面前連頭都不敢擡,掃一眼便能讓他們瑟瑟發抖,此子竟然視若無睹。
“大膽人犯,見了本官,竟敢不遵朝廷法度,爲何不跪!”白禦史隻一見面就給方唐鏡判了死刑,此人如此蔑視禮法,留不得也。
朝廷确實優容讀書人,在大多數場合,讀書人可以見官不拜。但隻是對于四品及以下的官員,對于四品之上的官員還是要跪拜的。
方唐鏡乃是最煩動辄下跪這一套的,于是微微一笑道:
“大人教訓得是,不過晚生記得洪武三十年,太祖高皇帝曾言‘考場之中唯有考官與考生,再容不下他物。’
學生乃是投考生員,并非人犯。
生員在貢院應考,身處這至公堂上,可跪天,跪地,跪君親師,唯獨沒有跪官之禮儀法規,實是千古未聞也。
大人飽讀詩書,精通律法,就不要拿學生開玩笑了!”
這個……
這就是“祖宗法度”了!
三位大佬不由面面相窺,太祖他老人家有說過這話麽?
《太祖實錄》你背得下?
可不管怎麽樣,就算沒有太祖這句話,方唐鏡說的也是大義。
國家掄材大典期間,考場就是法度最爲森嚴,文教神聖之地。
當然,這個法度指的是獨立于平常的考試律法規定,乃是“禮法”的法,而非“律法”的法!
這點很重要!
考場之内除了朝廷欽定的正副主考官以及臨時的各房考官之外,凡與科舉無關的官員,一概不得入内,所以根本就不會出現現在這種情況,所以方唐鏡才說千古未聞。
所以你白禦史現在是以什麽身份坐在至公堂上,是考官還是流官?
若這裏是地方衙門,方唐鏡敢說這話就是找死,白大人立馬将之當場打成肉泥都不冤!
可誰讓這裏是貢院至公堂呢?
你白禦史坐在這裏,本身就名不正言不順,乃是違反了宗祖法度的。
方唐鏡直接拒絕下跪,嚴格地說起來,是在維護考場的神聖尊嚴,維護了“祖宗法度”,甚至可以說方唐鏡若不維護便是不忠不義。
非是方唐鏡死摳文字,實在是公堂審案便如兩軍對壘,先手和氣勢都是相當重要的,這個道理白禦史和方唐鏡都懂,因此一見面就在這些小事上較真。
當然,方唐鏡所說的考生在考場内隻跪“天地君親師”,這條并沒有明文寫進科考律法之中,隻是人人遵守的潛規則而已。
白禦史若是仗着官威硬要逼方唐鏡下跪,甚至以這個理由打闆子也是可以的,所謂官斷十條路,便是如此了。
可若是白禦史當真如此做了,當真就是開了千古先例!必定會名載史冊。
當然,史冊上記載的,絕不會有什麽好名聲。
不但會留下一個酷吏的名聲,還會壞了儒林規則,爲天下讀書人所诟病。
這對于一個清流來說是不可承受之重。
好膽!方唐鏡鎮定自若的回答竟讓白禦史無言以對!
周尚書和黃公公原來昏昏欲睡狀頓時打了一個激靈,不若而同地重新打量起方唐鏡來。
方唐鏡的揮灑從容在三位大佬心頭添上了重重的一筆,均是一振,釣到大魚了!
非常之人才敢行非常之事,也隻有心理素質如此過硬之人才敢做出如此大事。
但這就讓白大人陷入了一個尴尬的境況之中,處罰方唐鏡吧,絕對的得不償失,可若不處罰方唐鏡吧,那豈不是說此言有理,他白大人是在無理敢鬧?
進退兩難!
白禦史終于知道,以李士實這般強勢的提學官,在這位名叫方唐鏡的考生面前,爲何也要持躺平的态度了。
實在太過于牙尖嘴利,一句話就能讓人噎得半死!
深吸了一口氣,白禦史正要說點什麽,出乎所有人預料,方唐鏡反而先開口了:
“憲台大人,召學生至此,莫非發生了什麽科舉舞弊的大案麽?”
這……
輕飄飄一句話,不啻驚雷!
就不僅僅是好膽的情況了,明明是“拘傳”到此,可從這考生口裏出來的就是“召”,道理跟之前的“不跪之禮”是一脈相承的,就是說,在“禮”的面前,“法”隻能靠邊站了。
既然官府的威嚴在貢院裏不成立,那麽在考生沒有違反規定的前提下,你就沒有權利“拘傳”,隻能是“召”了。
我……頂,還是要主導審訊的節奏麽?
周尚書和黃公公對視了一眼,都是倒吸了一口冷氣,第一次見到如此強勢的生員,誰給他的膽子?誰給他的底氣?
公堂之上,主審官若不開口提問,堂下犯人是不可以擅自開口說話的,違者輕則掌嘴重則杖刑。
可偏偏這生員就敢拿公堂當成尋常會客室,敢把審訊當成與士林長輩交談一般處理。
白禦史要占住理的話,就必須掰扯明白這是一場什麽性質的會面,是審訊還是會客?
這是一個根本問題。
可白大人此時還硬是沒法與此子掰扯什麽禮與法誰大的問題。
禮法禮法,先有禮才有法,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些都是禮不是法,禮才是朝廷的統治根基,這也是六部之中,禮部排在刑部之前的原因,這是不辯自明的道理,在座諸人誰有膽子反對?
白禦史隻要敢和方唐鏡辯論這個問題,都不用方唐鏡出手,他身邊的禮部周尚書和鎮守太監黃公公就敢第一個跳出來聯手直斥其非。
隻能避開這些問題了,白禦史深吸了一口氣,壓住内心險些憋出的内傷,威嚴斥道:
“你自己做的好事,就不需要本官提醒了吧,若是主動交代認罪,尚能酌情從輕,若是頑冥不化,休怪本官鐵面無情。”
話雖然放得重,可連白大人自己都不抱什麽希望,這家夥太能作了,有空子就鑽,沒有空子就制造空子。
一般的訟棍也就是鑽鑽律法的漏洞,這家夥不同,一開始就直奔着名份大義去的。
瞬間就占據了朝廷統治的根本大義,比什麽占據什麽道德高地的手段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兩人此時的情形,看在不明真相的人眼裏,搞不好還以爲方唐鏡才是主審。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官場鬥争了一輩子的周尚書和黃公公更是聽出了白禦史話裏的色厲内荏,不由暗暗搖頭,都知道這次怕是踢到鐵闆了,想從此子身上打開缺口,難于登天也!
此子如此難對付,看來隻能是三人聯手了,三人對了一下眼神,均是暗暗點頭!
果然,隻見此子仰面朝天,一副嗤之以鼻的樣子,三人心裏都不抱什麽希望,腦子裏電光火石般急轉,想了無數種方法試圖将這該死的小子繩之以法。
白大人心裏甚至已經将方唐鏡過了數十種生不如死的酷刑……
方唐鏡緩緩低下頭……
三人不禁有些揣揣,這小子的反擊定然無比犀利,深吸一口氣,三人做好了準備。
方唐鏡雙眼通紅看向三人,緩緩開口道:
“我說,我有罪……我認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