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何懷疑此人?”王恕問道。
“實不相瞞,下官初到南京,也曾下力氣打聽過南直隸有名的才子,本是沒有此子的,然後僅僅是一夜之間,此人的名聲便四處流傳,婦孺皆知,似乎背後有人在不遺餘力地推高此子名聲,如此反常的情況,學生自然是記在心上。而且還有一點,更令人生疑……”
于明學神情激動,一口氣說下來有些喘,歇了一會又繼續道:
“而且學生還聽說了,傳聞此子曾與李士實有過節,這就讓人更加懷疑。”
王恕對方唐鏡在松江府與李士實當面過堂的情形有所耳聞,當下便道:“此非傳聞,乃是事實。”
“這就對了!”于明學一拍大腿,如同發現了某人的奸情一般:“所有人都以爲兩人水火不容,若是兩人沆瀣一氣,豈不是神不知鬼不覺?”
這個……腦洞有點大,不過從理論上講,不是不可能,隻是兩人都是外表謙和,實則内心驕傲異常,這樣的人,會向對方低頭妥協?簡直比太陽從西邊出還要難。
而且這于明學明顯就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隻從道聽途說就如此笃定,實在太過武斷。
于明學似是看出王恕的不以爲然,連忙補充道:
“老大人千萬莫要小看了此子,年紀雖小,卻是大奸大惡之輩,學生在京城便聽到傳聞,人說松江府現任知府,能在大災之年從一介縣令被聖上直接提拔到現在的任上,就多虧了這位名叫方唐鏡的生員,此子極善于搜刮民脂民膏取悅上官,此次賣題,難道不是一次極好的斂财機會?如此卑鄙無恥之徒,難道不該懷疑?”
于侍講連動機都幫方唐鏡找好了,王恕還能說什麽,隻能感歎流言之可怕了。
他若不是再三派人将方唐鏡的所作所爲打探得清清楚楚,也斷不可能放心老友将方唐鏡收爲關門弟子的,可他知道方唐鏡的爲人,别人未必清楚,他又哪裏管得住别人的嘴?
謊話重複三遍就成了真話,此正是衆口爍金,積銷骨毀也。
從小院裏出來,王恕非但沒有感到線索清晰了一些,反而越理越亂,不過倒也并非完全沒有收獲,得出了這位于明學待講學士完全就是個草包的結論。
若說這樣的人能組織這樣一起缜密的科舉舞弊案,王恕心裏是很有疑問,很不相信的。
這起科舉舞弊案,不但聚斂了大量錢财,且行事隐秘,涉及的人數達到驚人的七八百人還能捂得嚴嚴實實,事後又能從容退走,不留一絲痕迹,絕對是一個嚴密的組織所爲,非一兩個人臨時起意。
而現在自己手頭掌握的所謂證據,很可能是對手故意留下給自己的,爲的就是要将自己引到他們想要的方向上去。
正沉思間,那邊的白禦史興沖沖地走了出來,兩人在路上不期而遇。
“宗貫兄,好消息。你那邊如何?”白禦史拍了拍手裏的檔案。
“于明學倒也說了幾個嫌疑人,但老夫看着怎麽都有些不太妥。”王恕如實道。
“愚弟這裏倒是略有所得,圈定了幾個重點可疑對象。”白禦史信心滿滿。
“哦,說說看。”王恕來了興緻。
“先說此人,最是可疑!”白禦史抽出檔案,就着路邊的石案打開。
“此子名爲方唐鏡……”白禦史口若懸河,滔滔不絕。
王恕唯有苦笑,怎麽所有人都在懷疑方唐鏡,他就長得如此欠揍麽?
“宗貫兄,愚認爲,可以升堂了,先将這你我重點懷疑的生員過一遍,我就不信,他們的狐狸尾巴能藏多久!”
王恕略一沉吟道:“可以一試,不過,史鑒老弟,愚兄與其中一些考生有些淵源,爲了避嫌,就由你主審,愚兄陪審可好?”
“也好,宗貫兄盡管放心,愚弟自當全力以赴,盡快将此案審過水落石出,不枉不縱。”眼見立功便在眼前,白禦史大包大攬,也不問王恕與誰有淵源,生怕自己會看在王恕的面上放水,這就不好了。
王恕微笑點頭,他還真不好直面方唐鏡,怎麽說呢,他直覺這小子絕不會平白被人冤枉,自己不如靜下心來看戲好了。
兩人碰頭後,便通知周尚書和黃公公,準備會審。
……
東側偏院裏,自白禦史走後,李士實李大宗師便一直在閉目養神,桌上清茶袅袅,若是再擺上一張古琴,焚一柱檀香,就是一幅恬靜的隐士圖。
到目前爲止,一切都按照他所計劃好的在進行着,一絲不差。
他正在下一盤大棋,方唐鏡隻是這盤棋上順手抹去的一枚廢子,不足道也。
至于于明學這枚草包,就一直做頂缸這份很有前途的職業直到不明不白地死去吧。
安個什麽罪名呢?不論是畏罪自缢還是畏罪服毒,都應該很合适他。
他坑于明學的過程别人根本不可能做到,但對于天生擁有“微表情判斷”這樣逆天神技的他來說其實很簡單。
運用這雙慧眼,他能很容易地翻到他想要的頁面,然後用話術對于明學進行暗示。
比如他先說些士林浮躁,士子不問蒼天問鬼神,運用微表情觀察于明學的表情,發覺這位于待講很吃這一套之後,便加碼影射了皇上,于明學這樣的清流自然是大有同感。
于是于明學選題的時候就會不自覺地朝着這方面的内容偏向,這在後世的心理學上有一個專用的名詞,叫做“心理暗示”,實在是暗中牽着人鼻子走的不二法門。
而這一頁裏,聖人就恰好說過“子不語怪力亂神”。除此之外,都是别的内容,所以看似是于明學在自由選擇,實際上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當然,爲了防止出錯,類似的坑還安排有很多,比如《考前時文精選》第二頁上的那道“故大德者必得其位,必得其俸,必得其名,必得其壽。”就是備胎之用的。
若是于明學沒有選中“子不語怪力亂神”,李士實便會說出一番大道理來否掉所選之題,另外重選,《考前時文精選》前後收錄了七十餘道題目,總有幾道會合于明學心意。
更何況于明學的資料早在他被選爲副主考就有人飛鴿傳書過來,祖宗十八代都已被李士實摸了個底掉,爲人什麽的也早已被揣摩得八九不離天,實在很難失手。
于是,所有洩露出去的題目都是早就爲于明學安排好的題目,而李大宗師自己所選的則保證了每一道題目都是清白的。
證人,證據,畫押,手續都是齊全,李士實就是這樣堂堂正正地冤了于明學。
而且還是無法追究,天衣無縫的那種,就算是包龍圖再世,狄仁傑重生又能如何?
誰敢相信有人事前就已經借受害人自己之手,将未來做好了?
這簡直就是多智近妖一般的存在。
所以李大宗師毫不擔心自己的安危,甚至在與白禦史分析案情的時候還十分悲天憫人地幫于待講開脫了一把,雖然于待講注定了到死都是個糊塗鬼,可李大宗師還是希望他死得不要太難看。
至于方唐鏡會怎麽死,李大宗師則爲他安排了一個相當難看的死法!
是那種百口莫辨,明知被冤也要死得不明不白的死法!
想必方唐鏡臨死前的表情定會相當精彩吧?
李大宗師無聲一笑,端起面前的茶水輕輕泯了一口。然後開門,步入院中。
雖是軟禁,但隻要他不出到院外,倒也無人幹涉于他。
院子不大,縱橫不過三四丈,卻也可按步當車,聊作消遣。
院裏種有幾盆黃色菊花,不是什麽名貴的品種,此時已是八月,這幾盆花勝在開得極早,數枚花蕾在秋風中搖曳,猶抱琵琶半遮面,已有幾絲金黃的花瓣露出了尖尖的小角,煞是令人喜愛。
李大宗師俯下身子,嗅到一縷縷淡淡的菊香入懷,心曠神怡,不由輕聲道:
“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呵呵,黃巢,你也不過一莽夫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