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文事方面,對于心心念念子子孫孫千秋萬代的太祖高皇帝而言,是極爲重試的。
洪武三十年會試,太祖就欽定了公認學富五車,聲名正直廉潔,且已七十八高齡,年邁德勳的翰林學士劉三吾老先生爲主考官。
此老人稱“坦坦翁”,正直是朝野出了名的,且爲人耿直守禮乃是連太祖皇帝違禮也敢忤逆的存在。
隻說一件事情便可見其爲人。
洪武二十五年,皇太子薨,太祖召群臣議立太子,曰:“燕王英武似朕,立之何如?”
聽聽,又是“似朕”,自古想要換太子的都是這句說辭。
聰明的大臣聽到這句話就應該明白皇上的意思了吧?
當時皇室諸王多擁重兵,尤以燕王朱棣“節制沿邊士馬,多有戰功,将驕兵悍……威名最盛。”
所有人都知道燕王觊觎皇位已久,交結内外大臣,黨羽無數,因此就算是再頭鐵的大臣也不敢多嘴。
唯有劉三吾老先生實在不夠聰明,挺身跳了出來作仗馬之鳴道:
“皇孫年富,世嫡之子,子殁孫承,适統禮也。即立燕王,置秦晉二王何地?”
他這番話很有道理,跟三國賈诩勸曹操的“吾思袁本初劉景升父子耳”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一通義正詞嚴的大道理搬出來,太祖聽後也隻能久久不語,最後老淚縱橫黯然回宮。
這才有了後來立故太子之子允炆爲皇太孫之事,即後來的建文帝(可惜建文帝終究沒有魏文帝的手腕)。
從這件事情上,就可以看出,劉老先生實在是一個相當令人放心的人選。
然而放榜之日,最意外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無數舉子以判卷不公爲名,聯名到禮部擊鼓鳴冤。
事由也很簡單,錄取的五十一名貢士竟無一人是北方人,全是南方人,爲曆科所未見,可稱之爲“南榜”。
這是不是考官劉三吾身爲南人,照顧南人,搞地域歧視?
太祖得知後大怒,命待讀學士張信,待講學士戴彜等人閱卷,增錄北方人入仕。
但當時北方因爲經過元明兩朝的連年戰亂,而南方相對安定,人口和經濟和文化重心已漸漸南移,此消彼漲,北方士子的整體水平實在是比南方士子要低上一籌。
張信等人認真複查,再三閱卷之後也隻能得出劉三吾判卷無誤的結論。
太祖當然不信南方人個個都是學霸,張信就抽取了一些北人的試卷給太祖看,上面确實是文理不佳,并且有犯禁的地方。
實在是張信此人愚笨,完全沒有政治頭腦,他這個結論讓事情更加不好辦起來,怎麽安定北方士子人心?
難道要公開真相說北方士子比南方士子差麽?
這話官員可以說,皇帝是萬萬說不得的!
于是便有“貼心人”适時上奏,告張信等人故意以北人裏的差卷進呈給皇上看,企圖以此蒙混過關。
老朱自然是大怒,将張信等人下獄治罪。
牆倒衆人推,有人更進一步,彈劾是劉三吾暗中支使張信将陋卷進呈給皇上,以此定北人低人一等。
自認英明神武一輩子的老朱自是勃然大怒,連老子都敢玩,不想活了,很好,成全你們!
于是将張信與白信蹈等二十餘考官和複查官員全部淩遲處死。
因劉三吾年老且久伺身邊有點香火情份,放他一條生路。
不過死罪雖饒活罪難免,流放邊疆守邊。
太祖于是重開會試,另行選拔了六十一名進士,且都是“北人”,時人稱之爲“北榜”。
也是從這起案件開始,明朝開南北榜各按一定比例取士的先例。
而原先中了“南榜”的考生們則是慘不堪言,所有錄取的進士全部取消,狀元陳安更是以“行賄”罪被問斬,餘者或斬或絞或流放,終身禁試。
這樣一場科舉舞弊案,本質上就是爲了平息北方士子的憤怒,真正從學問上衡量的話,那裏有錯判的事,但南北平衡乃是政治正确,從這個方面來說,又當真是錯判。
所以就算朝廷和皇帝明知是冤了這些考官和舉子,爲了大局的需要,錯了就錯了,便是要借爾等人頭平亂,又待怎的!
此時方唐鏡提及此事,便是要明明白白地提醒衆人不要忘記老朱家的優良傳統,這是科舉舞弊大案,不是你當真清白就清白的,而是要從朝廷的需要出發,朝廷需要你是清白的才能是清白的。
大家都是飽讀詩書的,又哪裏想不到這一層?頓時人人内傷,個個哀嚎。唯有方唐鏡暗地裏偷笑到肚子險些抽筋。
當然,這其實是在救人,因爲方唐鏡剛才得到兩名軍漢的暗示,那兩人臨别前曾有一句“……您好自爲之,人在做,軍門大人在看,定能還小相公公道!”
本來是“人在做,天在看”換成了“人在做,軍門大人在看”,實際就是暗指王恕等人将他們這些人全部拘在這裏,實則暗地裏在偷偷地觀察,試圖找出可疑之人。
現在這些人一副老子天下第一,必中穩中的姿态,不但王恕找不出可疑之人,還會對這些人印象大大的不好。
發生了如此大事,科舉重開已經是必然的事情,且不會拖延太久,最多三五天。
而這三五天裏,想要甄别出誰是内外勾結之人顯然不可能。
道理很簡單,事情涉及到欽命的正副主考官,王恕雖是權力更大的欽差,也不能擅專處置兩人。
最多暫時軟禁談心,上手段審訊之類是不可能的,必須等到朝廷的旨意下達後才能處理。
這是制度,是名份大義,是程序正義,王恕作爲老官僚不可能亂來。
可爲了平息事态,就必須有所表示,自然要拿方唐鏡他們這些不是欽差的小蝼蟻來開刀了,給天下讀書人一個交待!
雖不至于殺人這般草率,可罷考這些人平息衆怒也不是什麽稀罕事。
這般不分青紅皂白的全部坑了,當然不是方唐鏡想要的結果。
所以必須賣慘,越慘越好!
人心都是肉長的,若是連起碼的同情心都沒有,還是人麽?
王恕等四人帶着數名捕快高手,此時正是在後堂的一間特别布置出來的小屋裏,觀察衆人的表現。
這是一種常用的審訊手段,讓犯事之人自己疑神疑鬼,然後自相攻讦,很容易就會找出破綻。
這種方法但凡是刑訊老手都會常用,同時也不怕人犯串通,高手在侯着,一旦聽出什麽蛛絲馬迹更好。
但凡心裏有鬼的人,經過一段時間的心理焦慮期後,精神防線便會出現破綻,會不自覺地不停給自己找破綻,然後試圖彌補,殊不知言多必失,事多必漏,一個謊言要用無數謊言去圓,就是這個道理了。
對付這些涉世不深,自以爲是的讀書人更是一拿一個準,沒跑。
可他們誰也沒料到,随着最後一名士子的到來,這個方法卻是失效了。
這些士子現在哭天抹地,鼻涕口水滿面,更有人以頭搶地,錐心刺骨,哭聲直上雲宵,簡直比窦娥還冤,當真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怎一個慘字了得!
大家都不是鐵石心腸之人,聞之豈能不動之以恻隐之心?
“士子何辜,真真聞之斷人腸也!”周尚書歎息,作爲禮部尚書,他不能不有所表示,這些人不僅是精英,更是大家族子弟,若他不幫襯兩句,名聲就要在士林中臭了,今後還怎麽在儒林中混。
“都是那于明學害人不淺,咱家定當奏明皇爺,嚴加懲處!”黃公公也是表現出了少有的同情心,這怕是二十年來唯一的一次,殘存的一絲人性爆發了罷。當然,也有挽回點名聲的想法,雖然已經臭不可聞,但若是能有機會扳回一些也是好的。
“宗貫兄,能不能先過過堂,能救一人是一人,這些都是咱們南直隸的精華所在啊,若來年春闱少了這些人,咱們南直隸豈不是要全軍覆滅?”白右都禦史還是很能考慮大局的,想得總是遠些。
王恕面皮抽了抽,都是方唐鏡那小子作怪。
面對來自上下的壓力,王恕深吸了一口氣道:
“也隻能如此了,救得一人算一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