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十裏長街,萬人空巷……
一位俊俏的狀元郎正騎着純白色的高頭大馬翩翩四顧。
無數大姑娘小媳婦手裏的鮮花不要錢似的漫天撒了過來,如同下起了花瓣雨。
“狀元郎,我愛你……”浪潮般的尖叫從四面八方湧來,整個人都有點飄。
這感覺,有點醉了,晃晃悠悠……
“醒醒,醒醒……”方唐鏡是在夢到最愉悅的時候被人拍醒的。
沒辦法,時間難捱,何以渡日,唯有酣睡。
“兩位大哥,你們這是?”睜開睡眼惺忪的雙眼,方唐鏡愕然發覺,自己号房前站着兩名牛高馬大的軍漢。
爲首一名軍漢倒并沒有動粗,而是和顔悅色地問道:“你可是乙醜号,松江府生員方唐鏡?”
“正是小生,不知……”
“奉撫台均令,請你跟我們走一趟。”軍漢似笑非笑地答道。
“哦……”做了個好夢的方唐鏡擦了擦嘴角流出的口水,十分不好意思地赫然一笑道:“兩位大哥可否稍等片刻,容小生收拾一番?”
呃……,這回輪到兩名軍士有點愕然了。
這書生倒也有趣,居然在考棚裏鼾聲如雷,真虧他還睡得着,而且也不象别的書生一般,見到自己就瑟瑟發抖,聽到巡撫召見,竟然也并無緊張慌亂,反倒是要收拾一番?
“咳……小哥,不必了,你的東西待會會有兄弟們打包好作爲呈堂供證,你跟着我們去便是。”
“非也,非也,小生所言收拾并非指這些雜物,乃是小生之儀容,須知,見長者而衣冠不整者實不恭也。”方唐鏡一邊搖頭晃腦一邊梳理自己歪斜的衣冠發髻。
兩位軍漢險些憋出了内傷,這是那來的食古不化的書呆子?
不過兩人還是等着方唐鏡整理好自己的外形,這才帶着方唐鏡走向了至公堂。
一路行來,盡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殺氣騰騰的丘八,所過之處,号房裏的書生們如同鹌鹑般瑟瑟發抖。
方唐鏡興緻盎然地問那爲首軍漢道:
“這位大哥,發生了何事?莫非有人造反?
不瞞你說,小生也是十分仰慕投筆從戎的班定遠的,若能如他一般以一書生之力開疆拓土,臣服五十餘國,真真不枉此生也……
還有那王玄策,啧啧,以一人破一國,‘大漠狼峰孤煙直,天蒼地茫嘯西番,鐵騎踏破極樂土,揚鞭異域蔑沙場,開疆自有王朝散,何必不忘骠騎郎’……厲害啊厲害……”
悠然神往狀!
兩名軍漢暈!聽不懂?
不過好象說的都是書生破敵國的故事,十分不明覺厲的樣子,讀書人懂得就是多啊!回去要多聽聽評書才行,不然太沒文化,連跟人說話都沒法接,太丢巡撫親兵的臉了。
作爲巡撫大人的親兵,見識自然不同于一般粗鄙的丘八,天然就對讀書人報有先天的敬畏。
多少一二三四五六品的武官大爺,不論官職是比自家大人高還是低,誰不在自家大人面前伏低做小?
偏生許多無品無級的讀書人,與自己家大人侃侃而談,平起平坐,當然,這是自家大人爲人坦蕩,優容讀書人的緣故,但也能從中看出,讀書人的地位在這個社會是越來越高。
“聽不懂?沒關系,我打算開一間‘英雄書坊’,專門刊印連環畫,不懂?就是小人書,也不懂?簡單地說吧,就是把各種英雄故事用繪畫的形式表現出來,然後裝訂成冊,一冊十個大錢,大家都能買得起,還看得懂,愛看,看完後又可以跟朋友交換着來看,即能識字掃盲,又能推行愛國主義教育,還能講給别人聽,就如同自己是說書先生一般……”
方唐鏡的手臂不自覺地拍着大個軍漢的肩膀,外人看來,還以爲這小秀才是這兩人的上官。
“這樣吧,看你兩人也算實誠,以後到我‘英雄書坊’裏購書,我給你兩人一個貴賓名份,凡購書打六折,就是别人十個大錢,你們六個大錢就可以了,若是有興趣,還可以大批量采購銷給同袍,自己也能賺上一筆,别小看一本才賺四個大錢,你想想你們營裏多少袍澤,人手一本兩本的,幾十兩銀子到手不要太容易。”
方唐鏡胸口拍得呯呯響,十分豪邁的樣子。
兩條大漢怦然心動,這什麽見鬼的連環畫,想想就心癢不已,誰都能看得懂,還講的都是英雄故事,這玩意可不比随身帶着個說書先生差,生意火爆那是必須的。
更關鍵的是,這可是幾千個大錢的大生意,不怕兩人不心動。
兩條兇神惡煞的八尺大漢此時在方唐鏡面前堪比小狗還要溫順。
爲什麽不直接塞幾兩銀子呢?廢話,那樣豈不是賂賄巡撫親兵了麽?從道德上就感覺低人一等,怎能比得上讓人堂堂正正用自己雙手賺來的銀子,心裏那種滿足自豪的感覺?
這就跟如同跟達官打麻将,求人辦事的主動輸上一大筆,達官赢了錢,又産生了自己勞動所得的愉悅感,辦起事情來不要太爽快。
“哦,對了,剛才說到哪了?這發生什麽事了?”方唐鏡随口問道。
一通扯七扯八,兩名軍漢竟忘了自己的身份,早已将這口沫橫飛的小相公視爲财神童子再生,哪裏還管什麽保密條例,反正也沒人交待要保密,一五一十地将今天發生的事竹筒倒豆一般搶着說了出來。
兩人事無巨細地搶答,讓方唐鏡能很好地對外面發生的事情迅速掌握了全貌,從号房到至公堂這短短不到一刻鍾的路程,硬是讓三人走出了老牛的速度,老蝸牛。
“到了,我們隻能陪小相公到這裏了,您好自爲之,人在做,軍門大人在看,定能還小相公公道!”
至公堂前守門軍士見到三人,便不耐煩地呵斥道。“富貴,得全,你兩人咋整的,比别人都慢了兩刻鍾。”
“沒事沒事,剛才肚子痛,上了一趟茅廁。”富貴,就是那爲首的軍漢打了個哈哈混了過去。
所以當方唐鏡進到至公堂的時候,在他前面已經有了二十六人,他是第二十七個。
方唐鏡一進到裏面,立即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廢話,大家正在惴惴不安的時候,突然大門大開,進來一人,能不關注嗎?
大家一看,進來的亦是書生,失望之餘又不免焦慮,把人扔在這裏就不聞不問,這算幾個意思?
倒也有數人認出了方唐鏡的,就是那天牛頭山上開文會的名士,此時卻是不思抱成團同舟共濟,反倒文人相輕的陋習發作,渾不記得自己身處何方,鄙夷地一哂,“你也有今天!”
這些人先到,又多是名士,名聲在外,彼此寒暄幾句,但名士圈子就這麽點,就算不認識但朋友的朋友也認識啊,很快就分成了數個小團體抱團取暖,方唐鏡這後來者自然是不受衆人待見的。
而且這些名士雖然清高慣了,智商卻也不低,也隐隐猜到了是發生科舉舞弊大案,但他們自思自己清清白白,也并不是十分害怕。
方唐鏡一眼掃過去,但見衆人三五成群,看向自己的目光都帶着排斥和冷漠,不由心裏暗歎,都什麽時候了,還如此裝模作樣,擺出一副名士作派,當真是連死字都不知道怎麽寫,要不要救呢?
方唐鏡腳步歪斜,臉如死灰,兩眼發直,直似要上斷頭台一般,自然是惹得人人鄙夷無比,更有人拿出一副大丈夫何懼之有的神情。
有人便裝弊十足地吟出于少保的名句“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搏得無數叫好,倒也是灰暗的逆境裏一抹亮光。
有人開了這個頭,便有人敢更勝一籌,于是“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這等名句便一時如潮。
然而,方唐鏡隻一句話就讓這些人如中雷擊死了爹娘一般。
隻見方唐鏡如癡似呆,對衆人白眼全然不顧,嘴裏隻喃喃自語道:“科場弊案,完了,完了,怕是又要再起‘南北榜故事’,小命難保,全屍難留,嗚呼哀哉……”
滿天的嘈雜頓時就如鴨子被掐住了脖子,嘎然而止,這些人原本就不安得緊,強自爲自己打氣,實則心吊在嗓子眼上,稍有風吹草動就驚得如同兔子一般。
此時一聽方唐鏡的話,頓時人人臉色慘白,如喪妣,不一會就越想越怕,已是有人凄然淚下,哭成了淚人。
“我要回家。”
“媽媽,我要媽媽。”
有人開了頭,便如同瘟疫傳染一般,衆生很快亂作一團,悲難自抑,眼淚滾滾而下。
考個試而已,哪曾想,連命都考沒了……
天啊!
天理何存,你開開眼吧!
這些書生裏本也不乏膽氣頗豪之輩,可爲何此時集體悲鳴,這是有原因的。
原因就在于方唐鏡口裏的“南北榜故事”。
這是一個關于數十官員和士子之人頭的悲慘故事。
是一個朝廷乃至是皇帝都明知是冤案,還是照冤不誤的大慘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