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語怪力亂神”!
四人面面相窺,無話可說。
這正是此輪首場的四書題中的一道,再對照士子們的舉報,果然鐵證如山。
“中丞老大人,您可要爲我們作主啊!”七百考生烏壓壓跪倒一片。
深吸了一口氣,王恕繼續翻開第二頁,考題“故大德者必得其位,必得其俸,必得其名,必得其壽。”
乃是出自中庸第十七章的一道大題,中規中矩,沒有不妥之處。
但王恕不敢松懈,翻開第三頁,影入眼簾的是一篇策論,“論江南之紡織”。
嘶!四人齊齊倒吸了一口冷氣……
實錘了!
他嬢的,還真敢作死啊!
如果說剛才第一道題目或許有萬份之一可能是蒙的,巧合的,因爲取題是從四書五經裏取的嘛,好死不死剛好就撞到一起了呢,這種可能雖低,卻也不能說是沒有了。
放在後世就如同買彩票,概率夠低了吧,還不是一樣有人中獎?
可這策論就純是考官的主觀題了,不可能再有巧合。
闆上釘釘了!
想幫這些貨色找借口都找不出啊!
“請大人主持公道啊……!”七百考生叩頭,泣血而訴,縱然是鐵石心腸之人亦爲之動情。
“王大人,不能再等了,盡快行動吧,遲則生變啊!”鎮守太監黃華一臉正氣地催促道。
不是忽然之間一向名聲極差的黃公公突然良心發現,那玩意他早就割掉喂狗了,而是這七百學子看他的眼神十分不善。
黃公公可是十分有自知之明的,自己這些年做過多少傷天害理的事自己都記不過來了,誰知道下面跪着的這些人裏有沒有他的仇家?
萬一這些士子突然發起瘋來,保準第一個拿他出氣,還是盡快了結此事,自己好溜之大吉爲妙。
“是啊是啊,兵貴神速,夜長夢多……”周尚書也跟着催促,他早已精力不濟,眼下昏昏欲睡,實在頂不住,盡快送走這幫瘟神才好。
“宗貫兄,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憑此證據,可以動手了!”王恕字宗貫,白都禦史亦是催促,此事撞在自己手上,亦是一樁功勞,說不定辦得漂亮些,還有機會更進一步,調回北京城坐實這個右都禦史呢!
王恕原本還想等餘下兩處查抄的人員回來将證據再夯實一些,可現在看看身邊的同僚,再看看跪在地上的數百士子,委實不能再等了。
“來人,打道貢院!”王恕終于還是下達了兵發貢院的命令。
當然,一路上王恕也在想着,方唐鏡他們這些二十多士子,到底能不能拯救出來,還有沒有通融的餘地?
很顯然,現在雖然衆口爍金千夫所指,似乎他們就是内外勾結的元兇,可實際上證據并不充分。
這些證據可以證明有人與考官内外勾結,但并不能證明是誰勾結,正常情況下當然可以一一甄别,可現在這非常時期,爲了維護科舉權威,是絕對不可能等待他王恕審清案情之後再重開科考的。
也就是說,在案情未明的情況下,這二十七名士子必須在押候審,注定是與本次科舉無緣的了。
這還是輕的,若真有說不清的地方,就算并沒有參與案件,最少也是一個終身禁試流放三千裏的下場,若真有牽連,人頭落地絕對是沒跑了。
王恕很敏銳地察覺到,這件事情背後有着濃濃的陰謀氣息,可就算有陰謀又如何,爲了朝廷根基,即便明知有陰謀,就算明知冤枉了這二十七名士子,還不得不這樣做,最多事後慢慢還這些考生清白,但要想短時間裏破了這陰謀,顯然不可能。
距離貢院越近,王恕的心情就越發沉重。
“宗貫兄,依你而言,是那李士實還是于明學?”白都禦史與王恕并鞯而行,神情肅然。
另兩位當然是坐轎跟在後面,事情到了現在,四人已經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誰也扔不掉這燙手的山芋,相反,若是辦得漂亮,說不定還會得到朝廷嘉獎。
“此事疑點甚多,目前難下斷言,隻能憑證據說話了。不過,若從常理而推,正主考更有時間來籌劃此事。”王恕如實回答道。
按道理說,李士實作爲此次鄉試主考,無論如何出了這樣的事情,他有沒有參與其中,都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且李士實是南直隸提學官,門生故吏衆多,請托的人也是衆多,是最大的嫌疑人,但李士實此人雖然素來以精明幹練著稱,可真有這麽大膽子麽?
他已經是四品清流官,這是一個很關鍵的呂階,再進一步就踏入了高層這個層次。
此次主持鄉試就已經狠狠撈了一筆政治資本,隻要再平靜養望,調回京裏高就是指日可就的事情,又何必爲了區區阿堵物行此險着。
但從這些題目是從書坊裏賣出這件事而論,如果不是身住當地的官員,很難操作得如此細緻,籌劃得如此滴水不漏,以至于他們到現在連一個人都沒抓到,這是身處京城的副主考很難做得到的。
從實證方面出發,王恕更傾向于是李士實操作了這一切。
而那副主考于明學,雖然是從京城裏臨時抽調來的副主考,但他本人卻是常州府人氏,也是南直隸人士,且于家乃是書香門第,常州望族,人脈亦是盤根錯節,不比李士實這個外鄉人少的。
所以于明學的嫌疑半點也不少。
但也隻是可能,若他早早得到主考的風聲,有心謀劃的話,隻要派出得力的人手先一步趕來主持此事,也不是不可能做到。
“到時隻要查出兩人分别出了什麽題目便可判定誰的嫌疑最大,唉……”王恕歎了一口氣,随即冷聲道:“我最擔心的還是洪洞縣裏無好人,如此一來,唯有一個不留……”
盡數捕了也就罷了,可聽王恕的口氣還要大開殺戒?白都禦史頭皮發麻,咽了一口唾沫,又問道:
“那些涉案生員,你打算怎麽處置?這些人可不能一概而論。”
白都禦史提醒的很有道理,這些人可都是名士,本身擁趸無數,若無真憑實據,叫起撞天屈來,是會博取到輿論極大同情的,對官府風評極爲不利。
“時間緊迫,難以一一甄别,隻能暫時全部收監,到審明案情之後再放出去了。白大人可是有更好的辦法?”王恕亦是無奈。
“這……也隻能如此了,隻是這些人平白錯過此次鄉試,蹉跎三年,怕是怨氣不小。”白都禦史哪裏有什麽更好的辦法,實際上,他一個遠房侄兒就在這二十七人名單上,他倒是想幫一把,可這責任太大,哪裏有能兩全之法,也隻能歎息作罷。
“報,李校尉前來複命。”親兵打馬來報。
“讓他過來,速速報來。”王恕勒馬下令。
不一會,搜查“祥雲書坊”的李校尉打馬而來,到了近前,滾鞍下馬,呈上一疊證物交給親兵,道:
“末将包圍祥雲書坊時,祥雲書坊已是空無一人,好在末将在其柴房暗道中搜出了這些帳目和書籍,請大人過目。”
又是人去樓空?這個疑點在王恕心頭一閃而過,從親兵手裏選出一本《最新時文精選》。
翻開一看,第一篇果然又是“子不如怪力亂神”,第三頁上寫着的仍是策論“論江南之紡織”。
除了封面和書名之外,裏面的内容與從“墨翰書坊”裏搜出來的《考前時文精選》内容一樣。
不必再看了,貢院已近在眼前。
此時的貢院,已經被巡撫标營的兵馬圍得水洩不通。
王恕的巡撫标營有兵馬四千,其中兩千人駐紮地方,親兵五百随他駐紮在城内,城外有一千五百人,不過也已經于三天前調進城裏維持治安。
現在全城已經開始戒嚴,巡防全部交給了魏國公所屬。
巡撫标營兩千人除了搜查書坊的人馬之外,幾乎全部來到貢院,當真連蒼蠅都難逃脫一隻。
看了看時辰,剛剛午後,第二批放卷還沒開始,不過也快了。
王恕深吸了一口氣,開始發号施令:
“張千總,你帶兩百人守住外圍,驅散閑雜人等,百丈之内務必清空,若有人從裏面逃脫,一律捉拿!”
“遵命!”
“李校尉,你帶八百兵士随我進入貢院,封鎖号房,曉之以禮,令士子們稍作忍耐,不得異動。亦不得用強,要以禮相待,實在頑冥不化者可采取強制措施,限制其發聲。”
“遵命!”
“姜都尉你帶三百人看住考官和胥吏,不得放走一人,若有漏網,唯你是問。”
“遵命!”
“蘇校尉,你帶兩百兵士封鎖各房,不得損壞其中一草一木!”
“遵命!”
最後,王恕吩咐親兵隊長:“王福,你帶人給我把二十七名涉案士子請到至公堂,記住,是請,不要動粗,要以禮相待。”
各部轟然而動。
看了看身後,周尚書和黃公公已經到了,王恕擡頭看向高高的貢院大門,淡淡地道:
“我們也進去看看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