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禮部大堂,還是四大佬齊聚。
作爲主審官,王恕自是高坐主位,陪審的依次是周尚書,鎮守太監黃太監,右都禦史白禦史。
由于頭場的考題已經清楚,案情并不複雜,甚至是一目了然。
将這些士子們遞交的證據一一看過,加上與之前七十餘名生員聯名提交的狀紙一比對,證據确鑿,确實是考前便有試題洩露。
涉案人員涉及到二十七名各府士子,這才是最棘手的。
這二十七名士子全都是各府的精英讀書人,名聲在外的“名士”。
這二十七人既然是才名最響,按理說也是最有希望考取舉人的,完全不必行此下作手段。
當然,并沒有直接的證據表明是這二十七人親自賣的題目,這些人也不會傻弊到自己去做這事,讓人抓住把柄。
買題目的也絕非傻弊,對這種事情大多是抱着甯可信其無不可信其有的态度。
但對方的銷售手段卻相當不一般,乃是開出了考生無法拒絕的條件。
“若是所買之題不準,銀子雙倍退還。”
具體地說起來,乃是将考生領到一家老牌書坊,書坊以出售“考前時文精選”的名義向考生收取高額銀子,每道題目出價一百到兩百兩銀子不等,貴是貴了些,但可以先給一半,另一半到了考完之後再付。
并出具收據,雙方簽字畫押,若是所售之題目不準,則可以憑此收據向書坊退貨,書坊雙倍銀子奉還。
由于書坊乃是數十年的老店,則規模頗大,銷售又是一對一的隐秘進行,如此高風險的勾當,考生自然以爲此事極爲隐秘,且隻在極少數人之中進行,于是便産生了不妨一試的念頭,何況拉客的那厮說得好啊,“你若不買,我便賣與你的對頭。”
“你若不買,我便賣與你的對頭。”這句話實在是說到心坎裏去了,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嚴苛現實下,每一個考生理論上都是自己的對頭。
自己固然可以大義凜然地直斥其非,可若将題目賣與于别人,自己的機會豈不是平白就少了一大截?而且别人買了,自然是此消彼長勝過了自己。
若是有人告官呢?可笑,此時考試尚未開始,理論上考題可以任意出,根本就沒有可以作證的證據,書坊最多承認作局騙了考生買了高價的複習資料而已,不痛不癢,能奈他何?
但怎麽又關系到了這二十七位名士呢?當然是爲了取信于買題的考生,書坊透露出來的消息:
“鄙店哪裏有這等本事,這都是某某相公交待下來的買賣,你還不知道吧?今次考官乃是他堂舅的表叔的同年……”
考生一聽,這位某某相公可謂是如雷貫耳,學問比自己高,名氣比自己大,背景比自己深,關系比自己硬,還能近水樓台掌握考題,雙方本就不在同一起跑線上,差距如此之大,自己再不買,豈不是連最後的一絲指望都沒了?
買了的話,雖然追不上這位名士,可也能将别人甩開一大截啊!
這些名士裏面,提及最多的就是方唐鏡這位新近突然聲名鵲起的後起之秀。
當然,還有人不遺餘力地宣揚他近期的一些新作,短短十數日便瘋傳南京城的大街小巷。
方唐鏡這名字在南京城裏幾乎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似乎此人不能中舉便是考官瞎了眼,天理不容似的。
有了這些名士背書,又有家底厚實信譽卓著的書坊作保,何況即便是沒有考題,也有雙倍退銀,怎麽想都不會虧的嘛,完全沒有不相信的理由啊!
一番天人交戰下來,沒有誰不是心甘情願地掏出銀子的。
“案情已經清楚,拿人吧!”黃太監首先開口。
不是這貨嫉惡如仇,而是這些事情根本與他沒有任何關系,他巴不得這些文人狗咬狗,事情鬧得越大越好。
太監可以在各種事情上撈銀子,按理說科舉乃是肥肉裏的肥肉,沒道理放過的,可文教和功名乃是文人專屬,一個死太監想從文人手裏搶這些項目,要被天下人嘲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鵝屁的。
反正看熱鬧不嫌事大。
“不可,都隻是些口頭證據,那些收據也隻是旁證,還不能貿然拿人。”周尚書開口道,科舉舞弊,七百餘士子投狀,事情太大,一個不慎就是天下臭聞。
從大明律的角度來說,這些口頭上的旁證完全無法奈何這些“名士”,可現在是非常時期,就算不能拿這些“名士”怎樣,可爲了避嫌,先拘起來也是符合程序的,但如此一來,這些名士不論是否涉案,可就與本次鄉試無緣了。周尚書畢竟是讀書人,還是說了一句公道話。
“大司伯老成持國,下官也是如此想法,何況事涉考官,必須要有鐵證才行。”白禦史神情凝重。
三人之前都在回避此事,這類事先涉題,明顯就跟兩位正副主考官脫不了幹系,此時若要追究,這兩人終究是繞不過去的。
甚至很可能整個考官體系都已經沆瀣一氣也不是不可能,若當真如此,可謂是國朝第一科舉舞弊案,遺臭萬年的那種,不可不慎啊,要就不辦,辦就要辦成鐵案!
王恕行事雷厲風行,立即發令:
“傳令,立即查抄‘墨翰書坊’‘祥雲書坊’‘東升書坊’,同時加派人手封鎖貢院外圍,凡考生出門後立即回到各自住處,不得三兩成群彙聚讨論。凡貢院官吏不得出貢院一步,違者先捕了等候發落。”
雖然是看着标營人馬領命火速行動,但四人心裏還是沉甸甸的。
白禦史能做到這個位置,自然曾參與過無數起大案,歎道:“若是那幾家書坊稍微聰明一點,此時怕已是人去樓空了吧?”
“難說,人爲财死,鳥爲食亡,不是還有一筆贓款未曾收入囊中麽?人總是會有僥幸心理的。”黃太監以已度人,若是自己面對一大筆巨款會不會留下?
“總會留下蛛絲馬迹,多發動人手,不怕沒有收獲。”周尚書随聲附和。
王恕想的卻是更深一層,他深吸了一口氣道:“諸位,從此時起開始全城戒嚴,調孝陵衛巡視水陸要地吧!”
什麽?
三人大吃一驚!
戒嚴?這是戰時的節奏啊?
更何況,還要動用孝陵衛這支精銳中的精銳?
鎮守太監黃華驚問道:“事情沒這麽嚴重吧?”
“黃公公,此事比你我想象的還要嚴重!”王恕冷笑道:
“此事若不能從嚴,從重,從快迅速處理,隻怕輿情會迅速發酵蔓延,朝廷聲威一落千丈,不知會有多少蠢蠢欲動之徒伺機而起,故而非得以霹靂手段鎮壓下此事不可!可要戒嚴,本官這點人手不足,且守城衛亦需執行戒嚴,但如此一來,南京城外就無暇故及了,故而,動用孝陵衛震懾宵小乃是勢在必行!”
赴考的士子及其仆役足有三萬多聚集南京,還有無數走南闖北的商人,先不說他們會不會鬧事,單單這些人将輿論散發出去,就是一股莫大的力量,足以将朝廷的公信力降到最低。
且此時天下大災剛剛緩了一點,若是有心人四下蠱惑,當真便會野火燎原一般遍地烽煙。
王恕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了,就是事情沒解決之前,南京城許進不許出,無論如何要将事情搞定,将負面影響壓到最小。
經王恕這般一分析,三人臉色均變得雪白,這責任,誰也擔不起,也不敢擔!
“老夫附議。”周尚書第一個同意。
“附議。”
“附議。”
“如此甚好。”王恕提筆立即寫了一道調兵令,簽下自己大名和關防大印,餘人便在其下附名。
“加急,交給魏老國公,請他立即發兵。”
當代魏國公即徐達徐爺爺的第六代孫徐俌,字公輔,也就是徐鵬舉的爺爺。
徐家受曆代大明皇帝寵信,奉皇命世代鎮守南京,南京城實際掌兵權者。
快馬火速将信送到,很快,整個南京城内外衛所紛紛出動,奉魏國公将令入城戒嚴。
王恕這邊的标營相當給力,就在四人商議大事的時候,一隊人馬已經查抄完距離最近的“墨翰書坊”。
“報,隻抓獲一守門的幫閑,不過卻已在一暗室裏起獲證據。”有快馬直奔堂前急報。
“呈上來!”王恕道。
一大疊收據,數本帳簿,數十本《考前時文精選》。
别的都可以先無視,拿起一本《考前時文精選》,翻開一看,第一頁上赫然就寫着考題:
“子不語怪力亂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