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叔,這女子現在判的是什麽刑?”
“其情可憫,情有可願,現判的是‘斬監候’,押在府牢之中。”老儒回答道。
“也就是說,此女最後還是逃不脫被賣的結局,何苦呢!”方唐鏡歎息。
被判斬監侯不一定會死,象這女子這種情有可原的情形,大概率會減死,發落到教坊司中服刑——或者說是接客。
因爲對于死刑,大明律有明确規定,需經秋審,朝審複核之後才可以執行,爲以防冤假錯案,死刑分爲情實,緩決,可矜,承養承祀四種情況區别對待。
情實,即罪情屬實,複核之後立即執行。
這沒什麽可說的,一死贖罪,一死百了。
緩決,即案情雖屬實,但危害性稍小,留待下次秋審或朝審時再審核。
這個條款就相當扯淡了,純粹是玩人。犯人死又不死,活又不活,戰戰兢兢煎熬到下一次秋審,不崩潰也殘廢啊!
更何況,爲掙一線生機,往往破家買命,最後就算走門路保得一條小命,也已經破産,不死也脫了一層皮,還要帶累家人。
留養承祀,即情節雖重,但父母老人無人奉養,免于死刑。這也是百善孝爲先,以孝治國的一種體現,
可矜,即案情屬實,但情有可原,減死。如無意外,本案就屬于這種情形。
方唐鏡說完之後,搖頭歎息,不再說話,卻是蹙眉凝思。
過了好一會,方唐鏡一直不說話,保持着思考者的造型。
兩老耐心等待,開始喝茶。
又過了好一會,方唐鏡仍不說話,繼續保持造型。
兩老茶水喝了沖,沖了喝,早淡得出鳥。
“賢侄若是看不出破綻,不如罷了。”老儒失望,看來方唐鏡終究是年輕,刑事方面還需曆練,也罷,人無完人嘛。
老道開口道:“鏡兒,可要爲師替你參詳一二?”
方唐鏡見夫子開口,忙道:“倒不是弟子無能,而是想着畢竟是一條人命,還是慎重些好,萬一弟子出了一點差錯,豈不是害了人命,故而不敢輕言。”
“哦,無妨,你且說來,有爲師替你把關,無妨的。”老道溫聲道。
“嗯,牛鼻子言之有理,你且說說,咱們也是私下讨論案情嘛,若發現了疑情才能還死者一個公道。”老儒口裏敷衍,實則并不抱希望,年輕人要面子,且由得他。
“既如此,弟子就放肆了。”方唐鏡恭敬地替兩人換上新茶,這才開口道:
“此案疑點甚多……不如小侄扮作破案控訴一方,老叔作爲維護女犯的訟師一方,夫子扮作提刑官,咱們模仿一下案情審判如何?”
這個……
兩位老人哭笑不得,一個年過了花甲,一個年過了古稀,老了老了還要玩小朋友過家家的遊戲,這,真的不尴尬麽?
“夫子,老叔,理越辯越明嘛,紙上談兵何如辯僞存真?”方唐鏡微笑。
“也好,石渠老弟,咱們人雖老,赤子之心不可失了,讓年輕人長長曆練又何妨?”老道自然是維護自己這個新收的弟子,當然,也有手癢的成份在裏面,畢竟當初就是以刑名起家的。
嗯?如此笃定,不會真的看出點什麽吧?老儒半信半疑,點頭道;“也好,也好。”
方唐鏡開始進入角色,道:“咱們首先從動機說起。
此女長期遭受丈夫那方面的毒打虐待,實是令人唏噓。
然而如她這種情況,其實可以不必如此極端,隻要情況屬實,可以上衙門求判和離的。
且和離的話,還能得到一筆安家費用,可爲何她不選擇最有利于自己的和離,反而選擇了最極端的方式,殺人!
要知道,如此一來,雖是洩憤,可她一生也算完了,兩敗俱傷,實不可敢。”
老儒也進入角色,開始爲女方辯護道:
“此女不識字,自小就被賣到青樓,接觸的盡是來買笑的客人,哪裏會懂得大明律,何況女子‘嫁雞随雞,嫁狗随狗’乃是世俗,她亦無從選擇。”
老儒所說正是當前大明女子的現狀,女子一旦離異,便如身上有了污點一般,被人指指點點,再婚亦是極難,做人都擡不起頭。
方唐鏡道:“老叔這話若是放到尋常女子,村中愚婦身上,小侄倒是認同的。
然此女非尋常女子,自小就在青樓生活,操持的又是迎來送往的生活,雖不識字,見識眼界必然不低。
而且青樓女子最是關心自己從良之後的生活,她就算自己不關心,所見所聞也能将相關的律法了解十之八九。
因此小侄認爲,此女殺人非是一時激憤起意,實是沉思之後故意爲之。”
這個……好象是這麽回事。青樓乃是世上最虛僞的地方之一,長期在裏面生活的人,又豈會沒有自保的心理,又豈會不打聽清楚從良之後的種種可能?
老儒無言以對。
老道以提刑官的角色一錘定音道:“此言有理,很好,第一個疑點,殺人動機存疑。”
找出了疑點,說明這個案子并非如表面上這般簡單,也就有了深入的必要。
方唐鏡接着說道:“第二個疑點,殺人的手段存疑。
兇手爲何定要用砒霜殺人,死者當日喝得酩酊大醉,兇手有大把時間,随便用什麽隐蔽的手法都能緻其死命,比如将其推入水池之中溺死,且事後還可僞裝成意外死亡。
若是僞裝得法,很可能逃脫法網制裁。
爲何偏偏就選擇了最明顯,最讓人一眼就能看出是非正常死因的殺人手法?”
老儒道:“這豈不正是說明這是她一時起意,憤而殺人的動機麽?”
方唐鏡一拍掌,道:“然也,正常情況下大家都是這麽想的。可大家有沒有想過,若是吃了砒霜下肚,是會當場毒發的!爲何當時同席之人沒有人看到他毒發?爲何是事後才發覺?”
對于砒霜的毒性,還有誰能比方唐鏡更有發言權?穿越過來就直接身中的劇毒的慘景,至今思之猶必悸不已呢!
大家都知道吃了砒霜是會死人的,卻并不知道其過程。方唐鏡可是親身試驗過的。
老儒詫道:“你是說死者中的不是砒霜?可是仵作檢驗明明就是砒霜中毒啊!且這仵作并非應天府仵作,乃是巡撫衙門的仵作,不大可能作假。”
方唐鏡鏡道:“小侄并非懷疑仵作,而是換一個思路,若死者并非是在酒席中途中毒呢?”
老儒不解道:“不論在何處中毒,總之是死于砒霜之毒,犯婦也是供認不諱的,有區别嗎?”
方唐鏡眨眨眼道:“老叔,真沒有區别麽?”
老儒猛省,脫口道:“大有區别!”
老道點頭道:“天差地别的區别。若是殺人現場不是在酒席上,那現在所有的證據就全部無效,要推倒重來。”
老儒頓時汗水打濕了後背,如果當真如此,女子隻需要到秋審的時候喊一聲冤枉,将疑點擺出來,所有的證據就全都無效。
而到了那時,重新收集證據就成了笑話。
時過境遷,現場早已解封,她真正的作案現場,作案證據都已被重新入住的人破壞殆盡,她當然可以從此逍遙法外。
甚至都不用等到秋審,隻要現場解封,證據被破壞,就算明知人是她殺的,她一樣可重獲自由。
事實上,若不是王恕十分謹慎,且心裏有所懷疑,案件審定之後,按慣例,現場的房屋等物就要交還給死者家屬的。
“最毒婦人心,好一個心計深沉的毒婦!”老儒說這話,既有感慨又有憤怒。
“非也,老叔怪錯人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