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傳萬卷書,真傳一句話。
這就是有老師和沒有老師的區别了。
方唐鏡認真自省,自己之所以自信有七八分把握,都是建立在自己必中這個信心上的。
所謂必中,乃是已經前知了題目,做過了無數遍,自然是信心滿滿。
這樣的信心又反過來影響到了自己的态度,加上已經自認爲足夠努力,普通的生員乃至于縣府學裏的老師也自認已無可教,更有些已經甘拜下風,這便又使得自己更加自信。
而且八股文在自己的想法和後世無數人的批判之下,早已定性爲一塊除了作爲敲門磚之外,無甚麽大用的,形式大于實質内容的文章格式而已。
哪裏想過還有什麽“八股取士之義”。
不會是忽悠自己吧?
不會,想想李秉的生平,二十多歲的解元,進士,文采武功在整個大明都是頂尖一流的大才,這樣的人,看問題必然眼光毒辣無比,一語中的。
而且李秉早年貧苦,又不依外力,乃是自己咬牙熬出來的學問,必然在科舉一道上有自己的不傳之秘,這八股取士之義想必就是他的秘密武器了。
可這“八股取士之義”在外面從未聽人提及過。
方唐鏡如醍醐灌頂,原來老人是存了傾囊相授的心思的,可謂是期盼至高。
要知道,在古代,知識就是了不得的财富,隻掌握在少數人手中。
而在這少數人當中,掌握了科考秘訣的又是少數人裏的少數人,就等于是開了作弊器一般巨牛的存在。
一旦掌握了科考秘訣,輕則是一騎絕塵,輕輕松松過關斬将,功名如探囊取物一般。
重則福及家族,累世富貴,成就一方望族。
古諺有雲,富貴不過三代。這個法則還是普遍适用的。
要想打破這個魔咒也不是沒有法子,最好的法子,就是成爲科舉世家。
就是說,隻要家族之中代有舉人進士便可維持住家族富貴不墜。
許多所謂的書香世家,鍾鳴鼎食的簪纓望族就是這麽來的。
比如福建的于濂浦林氏“三世五尚書”,江西伍氏的“一門八進士”,放眼華夏,這樣的例子不多,卻也絕對不在少數。
方唐鏡明白,這就好比後世,人人都知道九八五的重要,可要怎麽才能考上九八五,就隻能各顯神通了,偏偏就有那麽幾所名校,每年考上九八五的人才特别多,原因無它,人家掌握了考試的套路而已。
因此能不能上掌握考試的套路,就成了成功的關鍵。
方唐鏡原本存了拜師的心思,主要是想給自己的背景履曆上添上濃墨重彩一筆,沒想過自己學業方面還存在如此瑕疵,此時經老人點出,頓時驚出一身冷汗。
不敢怠慢,連忙離座,拂袖,正冠,恭恭敬敬三個響頭磕到地。
方唐鏡恭恭敬敬三個響頭磕到地之後,誠懇地道:
“小子願拜先生爲夫子,請先生授業解惑,不知有幸否?”
方唐鏡這般說,是很鄭重的。
天地君親師,方唐鏡是把老道當作親這一級看待的。
一般學生對于老師,都是稱先生,比如開蒙的先生,授課的先生。
象是收私人弟子,教授平生絕學的,學生與先生的關系更進一步,則稱老師,有一日爲師終身爲父之意。
而比老師親近的,視爲父親一般的親人長輩的,則稱夫子,意思是學生把老師當作孔聖一般的敬仰。
方唐鏡這般說,顯然就是把老道當至親之人了,當然,他孤家寡人一個,能有一個肯盡心扶持自己的父輩也是求之不得,出自真心誠意。
老道心裏已是千肯萬肯,但若是方唐鏡一求自己就應了下來,豈不顯得不夠尊嚴?
老道點頭不已,卻是看向老儒道:“石渠老弟,你怎麽看?”
說話間還不動聲色地打了一個眼色,暗示老友配合。
老儒道:“小友語出至誠,您老學究天人,也該尋個傳人……”
老道優雅地挼須點頭,配合他仙風道骨的造型,頗有世外高人的出塵之感,然而老友的下一句話,頓時讓他一驚,胡子都扯斷了幾根。
老儒道:“不過嘛,道不可輕傳,讀書萬卷,終需用到實處,還需考校一番他對世情的曆練……”
老道頓覺不妙,頻使眼色。
可任他将眼皮眨到抽筋,老儒隻當不見,不緊不慢地說道:“前日聽到一個案子,老朽我總覺得那裏不對,賢侄你不妨幫老叔參詳一二。”
老道……
好你個臭不要臉的王石渠,自己解決不了的懸案,便變着法子扣在我弟子身上,抓免費勞力也該先問過我這個當夫子的同不同意吧?而且你也太無恥了吧,有事相求,就把我弟子從小友升級到賢侄,有問過我麽?
方唐鏡……
本來一樁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事,你硬生生橫插一腳,是幾個意思?幾個意思?
現在咱們講的是學業,拜師,誰耐煩和你講什麽案子,跑題了吧?
看也不看兩人的怨念,老儒生笑吟吟的,我的地盤我作主,你能奈我何。
好吧,南京地面你最大。
“夫子,要不咱們先聽聽老叔說的是什麽奇案,弟子好歹做過幾天府尊西席,刑偵方面還是多少懂一些的。”方唐鏡十分狗腿地先将這師徒名份闆上釘釘,當然,免不了緊急讓秀娘采購拜師六禮。
一聲夫子叫得老道神清氣爽,受用無比,不客氣地點頭道;
“也罷,爲師當年也算是斷獄高手,你盡管放手去做,不用怕出錯。”
老儒生面皮一抽,師慈子孝,這都還沒拜師行禮好不好,你們能不能要點臉?
深吸了一口氣,老儒生将案情詳細說了出來。
原來在前些天,河道衙門裏發生了一起官員被投毒緻死案。
死者是河道衙門裏的河道大使,屬于剛剛入流的九品官。
不過官不大,權力卻是不小,管轄過往船隻,安排漕運進出,乃是肥缺。
手握實權,迎來送往,宴席往來是必然的,死前就曾和朋友一起在家中宴飲。
宴席結束之後不久,便被家人發現他已經突然暴斃身亡了。
仵作驗屍之後,得出毒發身亡的結論。
其實就算沒有仵作驗屍,大家都能從其七竅流血的慘狀看出是中毒而死,太明顯了。
案子由應天府按慣例查案,死了一個官員,雖是小官,但因是毒殺,性質惡劣,也算是個殺官大案。
加之又是科考期間,爲避免造成惡劣影響,所以報上來的時候,王恕還批示要盡快破案安甯人心,爲此,應天府還是頗爲賣力的。
當然,河道大使這樣敏感的位置死人,肯定是流言四起,說什麽的都有,死者的人際關系又複雜無比,王恕爲此專門爲應天府加派了人手,預備着就算是動用标營,勞師動衆地用人海戰術也要盡快破了此案。
然而誰也料不到,還不等巡撫标營偵騎四出,應天府當天就查出了殺人兇手。
兇手就是死者新娶半年的小妾,據小妾自供,死者對他不算不錯,但死者在那方面有特殊的癖好,尤其酒後更喜歡虐人助興,她越是痛苦,他就越是開心。
事發當日,死者喝了很多酒,興緻高昂,酒到半酣的時候就讓她回房等着準備伺候,她生怕再受毒打,便求饒,不料死者獰笑道:
“老子把你從青樓買回來,就是喜歡玩那調調,裝什麽清純!若敢不從,老子玩膩了就把你再賣回窯子裏接客。”
言畢,大笑着揚長而去,大呼鬥酒。
小妾心碎了一地,思量着反正不是被弄死就是被打死,反不如自己先弄死了他。
恰好這些日家裏鬧老鼠,她正好去藥店裏買了一些砒霜,觸景生情,一咬牙,便生出了一不做二不做之心。
于是,小妾就趁人不備進入到廚房,将毒藥投到死者最愛吃的甲魚炖老雞湯的甲魚蛋裏,毒死了那厮。
後經同席之人的證實,死者确實是包圓了甲魚炖老雞湯的甲魚蛋,因爲大家都知道死者的嗜好,所以沒有人會跟他搶,還會主動幫他舀到碗裏。
案情清楚,兇手供認不諱,藥店的人也證明了确實是此女買過毒藥。
同時驗出小妾身上多和捆綁和毆打的舊傷新傷數處,從死者老家人和正妻口裏亦得知死者生前并無不良嗜好,證明死者爲犯婦從青樓贖身就是爲了滿足自己陰損嗜好,且就在半月前,小妾曾被打成不輕,卧床數日才恢複過來。
物證方面,犯婦還提供了用剩的毒藥。
人證方面,同席之人都證明是此女端的甲魚炖老雞湯上桌,并親手爲死者舀了一碗湯和數枚甲魚蛋。
至此,兇手自供,殺人動機,人證,旁證,物證齊全。應天府自然是從速結案,并将案情報到了王恕手裏。
但是王恕總覺得有些不對,不過這些天最重要的還是要維護科舉大局的安定,便先由着應天府的結論,将犯人收監。
原打算科舉過後騰出手後再重審此案,此時既然碰上了這“牛哄哄的師徒二人”,心情不太靓,便不用白不用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