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秉蒙冤之日,天下舉人正于京師會試,聞之義憤,衆皆雲:
“李公,天下正人,誰人不知?若朝廷欲治罪,吾等願罷試以證公之清白。”
但他得罪的可是整個官場!
連天子都不敢維護他,乃削李秉太子太保銜,令以吏部尚書銜緻仕。
“譽滿天下,謗滿官場”是他一生真實的寫照。
當今聖上對王恕是“不得不用”,對李秉卻是“不敢輕用”。
太強太硬太鋒利……握劍之人亦深深戒懼。
挂冠之日,李秉出都門,朝野之士相率送行,累數十裏不絕。
此後朝野正人連疏累薦,上終不敢用。
直到弘治皇帝登基,再想用此老時,卻已是英雄遲暮,于第二年逝。
總之,李秉爲官三十餘年,閑居二十餘年,故事三天三夜也講不完,一生無愧于天地。
李秉爲人豁達,罷職時并不懼流言,常遊曆四方,與鄉老交好,有人說:“公太過玩世不恭了,堂堂朝廷重臣,怎能不養重自愛,與市井小人遊樂?”
李秉笑曰:“何謂大臣,難道非要自異于故鄉,裝模作樣才是賢人嗎?”
當然,方唐鏡知道後想到的并不是别的,而是李秉的名聲。
方唐鏡還沒有治學的老師,若是能成爲李秉的弟子,啧啧,與人交流時不要太牛。
在成化時期,李秉的名聲遠遠比一般的内閣閣老強上太多,他在位時,是大明能與内閣首輔相抗衡的,不多的幾位吏部尚書之一。
比如他整饬仕路時,一次裁撤數十官員,整個過程内閣竟不得幹涉一人,人稱“大明第一天官”。
吏部尚書的實權甚大,本就強于一般閣臣,其在位時,強勢起來,皇帝的面子都不賣,一般閣老在他面前還真不算什麽。
作爲注定要走清流路線的方唐鏡來說,若能有李秉的名聲加持,簡直就是天上掉餡餅,睡覺都要笑醒。
别看現在方唐鏡與李秉談得歡,十足十的忘年交,可忘年交這玩意能當飯吃麽?
還是老師與弟子的關系實在些。
最重要的是,忘年交這玩意,并不在自己的人生履曆上的!作不得背景貼不得金,完全助不上力。
可關門弟子就不同了,試想一下……
當數名士見面的時候,張大公子擺出本公子是某某大家族出身,李大公子擺出鄙人老爹是某某布政使,咱們方大相公不慌不忙擺出“天下第一天官關門弟子”的名頭,四方震懾,那是何等的高光榮耀?
相反,走遍全天下,你見過擺出忘年交是誰誰誰爲自己撐門面的麽?
王恕是老叔,李秉是老師,想想就不要太爽了好不好?
當然,這樣一位“官場公敵”型的人物做自己的老師,難免副作用多多,到底是阻力還是助力難說得緊。
但對于注定要走清流路線的方唐鏡來說,還有比這更好的出身背景履曆麽?
不覺間已是夕陽西下,老道極目遠眺,忽然就感慨道: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盡天涯不見家。”
“莫道夕陽無限好,老骥何懼近黃昏。”方唐鏡想也不想就接過了句子,意境竟是無縫對接。
兩老本就是豁達之人,聞言都是哈哈大笑。
三人邊談邊走,在方唐鏡不着痕迹的引導下,慢悠悠地走到了方唐鏡的“借宿處”。
西廠設在這裏的本就是“隐秘據點”,方唐鏡的“借宿處”乃是一處農家小院。
方唐鏡自然是殷勤地将兩位老人請入院中,吩咐秀娘整頓火鍋。
兩位老人知道方唐鏡身家不菲,也不在意白吃他一頓,加之越是與這小朋友相談,越是新奇得緊,心中好奇,自然願意留下多談多了解些。
“小娃兒有匡扶天下之志,有想法有能力,好好做,老夫看好你,從今日起戮力加餐,就等着看你能做出什麽,是否與夢裏的大同之世相同了。”李秉已經七十三的人了,滿頭的白發在夕陽裏顯出一層晚霞的光。
“唉……人常言‘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小子也隻是在兩位前輩面前紙上談兵而已,真要施展抱負怕是天涯路遠啊!二十天後就有一道鬼門關,還不知能不能過得去。”方唐鏡忽然長歎,開始賣慘。
“小友是指秋闱?可是有何什麽不妥?”
老儒詫異,方唐鏡胸中見識和詩詞都是很拔尖的,三言兩語就将那些名士比了下去,跟他們兩個這三朝元老縱論天下時事也不落下風,可謂是才氣逼人,按道理來說,這樣的人物當視科舉爲囊中物才對。
但一提到秋闱就吞吞吐吐,怕什麽?難道真有什麽難言之隐不成?想到那些流言,老儒警惕起來。
想到外間關于方唐鏡的種種事迹,老儒又問道:“聽說提學官李大人多次刁難于你,此事當真?”
“事涉大宗師,小子不便背後說些什麽,過去的事便讓他過去吧。”反正方唐鏡知道王恕早已清禁其中細節,此時舊事重提,自己不論說重了輕了都不好,反不如做出豁達大度的态度更顯自己冰清玉潔。
果然,他的低姿态讓兩人頗爲詫異,若是換了别人,必然添油加醋大打同情牌,然而此子淡淡一笑而過,大有君子之風。
老道鼓勵道:
“小友才高八鬥,怎的如此消沉,做人固不可飛揚跋扈,卻也不可妄自菲薄。”
方唐鏡不是不打同情牌,而是絕不會打錯了方向和時機,此時見老道說這番話,便苦笑着拿出自己寫的八股文章向兩人請教。
兩人都是進士出身,王恕是庶吉士,李秉乃鄉試第一的解元,學問文章都是上上之選。
可一看方唐鏡的八股文,不由蹙眉。
實事求事地說,不能說不好,可也不能說太出衆,隻能說是上等裏的中下等。
若兩人是考官,這樣的文章在五六千文章之中能不能中,實在要看運氣。
即便是過了房考官,也隻能勉勉強強與孫山伯仲的樣子,還要看有沒有更進一步的運氣。
總之純從實力出發,按兩人的估算,隻能排進前兩百名的樣子,實在沒有必中把握。
完全與他之前表現出來的那種,一騎絕塵的才氣有很大區别。
反差如此之大,兩人自然是要問個明白的。
“小友詩詞歌賦如此出衆,想必是家學淵源,自小便束發受教的?”
同情牌這個時候打才是最佳時機,方唐鏡立即唏噓道:
“小子父母早故,隻遺有五畝水田果腹,所幸幼時父親早早爲我發蒙,識得幾個字。
其餘時候半爲生存奔波,之前那些異想天開的想法,全因貧困而琢磨出來的。
能留給讀書的時間不多,又無錢拜名師,唯有厚着臉皮四處借書,胡亂自學而已。
幸得天可憐見,僥幸中了上屆松江生員案首,實是運氣使然。
此時雖然已經不再爲生活奔波,然終究耽誤的時間太多,自家事自家知。
小子詩詞歌賦這等小道尚可,八股文章這等極講究火候的功夫就大爲欠缺了。
此次秋闱,小子自覺,隻有三成把握。”
方唐鏡用詞也是極有講究的,别人是“爲生活奔波”,到了他這裏就成了“爲生存奔波”,一字之差,意義殊别。
兩位大佬,别人不奔波最多餓肚子,我若不奔波,那就是死翹翹了。
兩位老者頓時恍然大悟,感到一直萦繞不去的謎團終于是解開了。
怪道一說起經濟之道,這小子就頭頭是道,滔滔不絕,原來是從小沒事就琢磨着怎麽賺錢,倒讓他琢磨出一套套大道理來。
也正因爲太過投入賺錢,學業就無法兼顧,純粹是東一榔頭西一榔頭的野路子。
難怪,看這文章之中的尋章摘句十分博雜,不是正統路數。
當然,反過來看,此子閉門造車就能玩到這個地步,倒也稱得上天縱之材了,說一聲神童絕對當得。
而且底子擺在這裏,十分深厚,乃是一塊難得的璞玉,稍加雕琢,便可爲名器也!
面對如此璞玉,說不動心是假的。
得英材而育之,讓自己一身所學得以傳承乃至發揚光大,是每個儒生的理想。
就連孟聖也說,人之患,在好爲人師……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