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侯非我意,唯願海波平。”方唐鏡脫口而出。
“好詩,賢弟,怎的不做完呢?”三人又等了半晌,見方唐鏡并沒有進一步的興緻,徐鵬舉便問道。
“縱使文章驚海内,紙上蒼生而已。”方唐鏡渭然長歎道:“待他日,倭患平定,再續此詩!”
三人頓時肅然起敬,均覺得方唐鏡憂國憂民,實在是國士無雙。
他們哪裏知道方唐鏡剛剛吟出一句,随即住口的原因是因爲突然良心發現,決定還是留給以後的戚繼光吧。
“倭患自太祖時便有,賢弟有何良策一勞永逸?”
這個問題在朝野之間早有議論,各種各樣的真知灼見奇談怪論多不勝數,徐鵬舉自己就與人談論過無數次,但此時,他是真的想聽聽方唐鏡有何高論。
“哪裏來的高論,其實答案一直擺在那裏,隻不過朝廷不願意去做罷了。”方唐鏡苦笑。
“你是說犁庭掃穴?可那倭國乃是太祖定下的‘不征之國’,朝廷也是不得已。”徐鵬舉也是苦笑,這話他自己都不怎麽信。
洪武二十八年,太祖皇帝也不知是怎麽想的,在《皇明祖訓》中宣布将朝鮮,琉球,安南,倭國,真臘,暹羅,蘇門答刺等十五國列爲“不征之國”。
當然,太祖在祖訓裏這麽告誡子孫的:
四方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給,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不自揣量,來犯我邊,則彼爲不祥。彼即不爲中國患,而我興兵輕犯,亦不祥也。吾恐後世子孫倚中國富強,貪一時之功,無故興兵,緻傷人命,切記不可。
正因爲有了這“不征之國”的祖訓,兼之倭國表面也足夠謙卑,常常“遣使歲貢”,因此朝廷上下,多數人還是不願發起對倭國的戰争的。
當然,在朝廷上下也是認爲倭國窮得響叮當,咱們大明花費天量的軍費打将過去,勞民傷财又有何用?
“祖訓果然是個好東西。”方唐鏡微微一笑道:“兄長可曾聽說過成祖欲征倭國趣事?”
《皇明祖訓》他就經常用來坑人,當然知道現在的祖宗成命對于大明官員來說,有用的時候就是個寶,無用的時候就是根草,連廁紙都不如。
“成祖皇帝曾經想過征倭國?賢弟說來聽聽。”三人興緻大起。
方唐鏡于是說起在《野獲拾遺》裏看到的一則趣事:
據說成祖時曾有意滅此朝食的,不過有大将聞此事,驚谏道:“倭人貧困如狗,男子僅三指布包裆,女子隻一枕頭傳家,取之大虧,賠老本矣!”
成祖大驚,真有舉國如此之窮的?遂打消了征倭之念頭。
當然,後來鄭和下西洋的時候證明了倭國并沒有如此窮困,但那時成祖覺得自己楊威四海,萬國來朝,武功蓋世,也不必再征了。
三人哈哈大笑,恰好秀娘上來換菜,聽到方唐鏡說起這羞人趣事,滿臉通紅地輕輕啐了一口,又白了方唐鏡一眼,忙布上新鮮時蔬,逃也似的下去。
方唐鏡繼續他的話題道:
“實則這故事也說明了一個道理,滿朝文武皆以爲倭國是判官讨飯,窮鬼一個,花大代價打下來,實是得不償失。殊不知倭國境内有一大片銀山,足夠緩解我大明銀荒。”
大明銀子短缺,市面流通的銀子不足交納賦稅,這才有允許交實物抵稅賦的規定。
“倭國真有銀山?”徐鵬舉不是第一次聽到方唐鏡提起此事,但上一次也隻以爲方唐鏡是說笑,現在舊事重提,便知方唐鏡并非虛言。
“此事千真萬确,這在一些資深海商口中已不是什麽秘密。且礦藏之深之廣,據說足夠倭國五百年開采用之不盡。”方唐鏡給了一個肯定的答複。
徐鵬舉三人渾身一震,腳下一滑,呯的一聲就摔到了桌子底下。
我……靠啊!
足夠五百年開采的礦藏?!
說是金山銀山都是輕的了吧?
“賢弟,過了啊,玩笑不帶這麽開的!”徐小公爺揉着腚爬了起來,苦笑着埋怨道:“若是倭國之内遍地銀子,哪裏還有倭寇打家劫掠?難道這些家夥腦子都長到了狗身上麽?”
這句話實在是很有道理的樣子。
方唐鏡解釋道:“這就是倭寇橫行屢剿不絕的原因了,你們可知,現在的倭國,窮得就隻剩下銀子了?”
窮得就隻剩下銀子?
……這話怎麽聽起來怪怪的?
方唐鏡歎道:
“此時的倭國,正值戰國時期,國内烽煙四起,各地大名領主相互攻略,連年争戰之下,其國内物資極度匮乏。
而那些倭寇,實則是戰敗方的流浪武士居多,在國内混不下去,于是便侵我海邊,将燒殺搶掠所得再賣回國内,攫取暴利。
這等無本之買賣實在不要太好做,于是内地便有不法之徒與之沆瀣一氣,爲禍沿海,這才是倭患屢禁不絕的本質原因。”
“可惡,該死!”徐鵬舉狠狠錘在座榻上,呯呯作響。
“從另一個角度看,此事對我朝也未必不是一個機會。”方唐鏡冷靜分析道:
“正因倭國戰亂連綿,倭人自己雖然知道銀礦,卻苦于四方攻伐,各方都不能騰出手來大規模開采,若是我王師一舉掃蕩,兄長想想,是不是人人發達,個個富貴流油?”
“理是這個理,可是,小小島國,不及我泱泱中華百中之一,真能有如此如此巨量銀礦?”
這就是大中華思想作怪了,總以爲自己是天朝上國,天地之中心,自帶主角光環,自己沒有的别人也未必就能有了。
“唉!兄長,你讓我說你什麽好呢,你可知,倭國内一兩白銀折銅錢幾何?”
“這個……八九百?”徐鵬舉一時倒是答不上來,大明官方價,一兩白銀折千文銅錢,倭國想必相差不大吧?
“都說了倭國銀多,物以稀爲貴,銀多則賤,在倭國,白銀折銅錢隻值五六百之間耳!”
“什麽?不可能的吧?”徐鵬舉三人皆是大驚,險些又再次被驚跌到地。
一海之隔,銀價相差如此之大,這讓人上哪說理去?
這隻能說明一個問題,就是銀子太多!
傷不起呀傷不起……
徐鵬舉小心翼翼地問道:“若是如此,咱們還做什麽生意,直接将一船船的銅錢拉過去換回翻倍的銀子,豈不發達了?”
方唐鏡毫不猶豫地否決了這種想法:“不妥,咱們大明本身不但缺銀,更缺銅,若是大量出口銅錢,國内勢必出現銅荒,乃至銅價暴漲,不但民生吃緊,朝廷亦會吃緊。”
“還是老老實實做生意了,唉……”徐鵬舉三人同聲歎氣,做生意賺錢大家都是知道的,可一想到那一座座銀山,心裏就跟貓撓似的。
他妳妳的,山一樣的銀子啊,什麽時候才能搬空?這輩子怕是都搬不空吧?!
“做生意隻是權宜之計,若是朝廷諸公知道小小倭國居然富得流油,絕不會顧忌什麽‘不征之國’的祖訓,早晚會發大兵滅了此獠。”徐鵬舉自已安慰自己。
方唐鏡冷笑道:
“怕是很難,先不說朝廷被一群食古不化的諸公把持,現實地說,北虜橫行,牽扯住了我大明大部份賦稅和兵力。
遠赴海外來一場滅國之戰,不但要将咱們的家底掏空,還要先建一支龐大的水師才行。
這又是一筆極大開銷,不但要數年之消耗,且還要募兵操練,重建水寨無數船塢碼頭,諸事繁雜無比。
且兵兇戰危,誰又敢言必勝,以此時的兵制之爛,以朝廷諸公不思進取,得過且過的偷安心思,自己無事就已經燒高香,哪裏敢開啓戰端!”
聽方唐鏡這一說,三人滾燙的心思頓時涼了半截。
“所以說呢,搬空倭國銀子的大計,還是得靠咱們自己……”
開什麽玩笑,倭國之後進行維新變革,靠的就是這些銀礦,自己既然來到裏,就絕無可能聽之任之,那是無論如何都要将之掏空的。
春申江如碧玉帶,兩岸青山郁郁蔥蔥,江面上忽然刮來一股東風,風帆飽滿,如同離弦之箭般向前疾馳……
“似賢弟這般文能安幫,武能定國的大才,隻要那些考官們不是集體眼瞎,此去南京定能拔得頭籌,爲兄敬你一杯,預祝……”徐鵬舉舉杯善頌,劉三老伍自然是附合,阿谀之詞如如同春江之水連綿不絕。
方唐鏡一一應了,連飲了三杯,放下酒杯正要說些什麽,忽然想起什麽,驚呼道:
“幸得兄長提醒,不然險些忘了大事。”
徐鵬舉有點懵,我提醒了什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