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不大一會,伍捕頭便回來禀報道:
“問清楚了,汪老秀才得了急病,秀娘經人介紹接了幾家青樓的衣物漿洗活計,每日上門收取,不料今天到怡紅院的時候,被一個東門大官人的老富紳看中,老鸨便将她騙進了房,她誓死不從,推翻了老家夥,逃将出來,便發生了剛才的事情。”
不知怎的,方唐鏡心裏松了一口氣,他還真怕女孩是自甘堕落。
“既然是汪老秀才病了,咱們就一起去看看,也好問明他的态度。”
半個時辰後,方唐鏡和穿着不倫不類的秀娘來到她家門前。
一行人是走路過來的,沒辦法,汪秀娘不會騎馬,方唐鏡總不能抱着她騎在馬上吧,至少現在不行。
她家住的那一帶地方明顯比邱家弄那一帶檔次要低上不少,不過倒還算整齊,整片整片的小院泥房,除了個别幾間屋頂蓋的是茅草之外,大多都是瓦頂。
當然,這個“個别”就包括了秀娘所住的這家。
這一片規模看上去倒不小,頗有點類似于方唐鏡前一世的經濟房小區,人來人往,人氣還是相當旺的。
方唐鏡暗暗打量,但凡越是貧苦的人們越是守望相助,這裏面鄰裏相處看上去頗爲和睦,道上的人相逢都會大聲招呼,十分熱情的樣子,唯獨對他們這些外來人冷眼相看。
尤其是汪秀娘一看穿的就不倫不類,更是有些上了年紀坐在街邊擺龍門陣的老人搖頭感歎人心不古,指指點點。
“一會今日之事就不要對老人家說了,省得讓他擔心,老伍,你和我一起進去。其餘人分散開去,别讓人以爲咱們是來幹啥的。”
不過,方唐鏡想多了,進了家門才發現,汪老秀才并不在家。
“爹爹應該是去了街口的鄧郎中家裏看病,秀娘這就去将爹爹喚回。”
到底是十七八的女孩,傷心的事來得快也去得快,秀娘得到了方唐鏡安排工作的承諾,憂傷愁苦一掃而空,此時生怕方唐鏡不耐,忙要出去将爹爹找回來,分享自己的喜悅。
“算了,秀娘你還是趕緊洗漱一下,換一身衣物,身上的傷也要上藥,這樣子出去,還不得讓那些嚼舌頭的說上一年?老伍你辛苦一趟,去請老秀才回來。”方唐鏡連忙制止。
伍捕頭領命出去,秀娘給方唐鏡倒了一碗茶水,也獨自進了後院,隻留下方唐鏡一人在堂屋之中。
方唐鏡對于民風民俗還是十分注重的,當然對于松江府下層人們的生活住宿狀況也很好奇,這也是爲他下一步施政提供了第一手的真實素材。
此時獨自一人,考據的毛病發作,便忍不住認真打量起這座民居。
秀娘她家是很典型的江南居民小院,進門是一個小院子,在小院裏種有一樹花紅似火的豔麗石榴,沉甸甸的大石榴挂在樹上,顯出了幾分憧憬。
然後堂屋,左右廂房,堂屋後面又是左右兩間廂房。
堂屋裏十分簡陋,正中供着祖宗香火,下面擺着一張擦拭得發白的八仙桌,桌上是一套粗糙的茶具。
方唐鏡還注意到,堂屋的照壁上還貼着幾張黃符,細一看,是驅邪避災和祈福安家用的。
再往後是一個更小的院子,水井,澡房,柴房,廚房,若是養豬養雞的話也集中在這裏。
有條件的人家會在後門外開辟一兩塊菜地,種菜種瓜果,出門便可摘到菜,生活倒也算是便利。
令方唐鏡驚訝的是,後院裏種着一架長得極茂盛的葡萄,隻能說松江不愧是通達四海的通商口岸,許多不曾想到的東西這裏面竟然也有。
葡萄架下有一隻母雞咯咯叫着,帶着十幾隻小雞在刨着蟲子,小雞在架下亂跑,毛絨絨的小身子,嫩黃色的小嘴,煞是可愛。
不過方唐鏡很快就意識到自己不應該進來的,院裏一間泥牆圍起的澡房裏響起嘩嘩的水聲,幾件被撕爛的衣物就搭在門外的一排木架子上,應該是秀娘在洗澡。
水聲裏還夾雜着女孩輕輕哼唱的一首小曲,溫柔而婉轉,象隻溪邊的鳥兒。
“這丫頭也太容易相信人了,幸好進來的是我,要是是那些色鬼霪棍……”
當然,方唐鏡的外衣也是擺在外面,方唐鏡這才想起,之前街上人們指指點點,怕是也有自己未着外衣的緣故。
想到這裏,方唐鏡輕手輕腳拾起外衣,悄悄退向外間堂屋。
方唐鏡剛轉身還沒來得及走出兩步,外面的堂屋就響起了腳步聲,聽聲音,是一群人。
一個女聲傳來:
“大哥,我這次也是費了好大的勁才央了人來看這門親事,人家白少爺不但有個當官的爹,還在城南有三處大鋪子,雖說秀娘是過去做小,可人家出的聘禮可不低,你再看你這身子骨,侄女也十八的老姑娘了,再不張羅,等到你們父女在江泉那邊的名聲傳到松江,秀兒就一輩子也别想嫁得出去了。”
應該是秀娘的姑姑。
“這事還得和秀娘商量,這些年苦了她了,須得讓她自己拿主意才好。咳咳……”這是個男聲,還帶着病,應該就是秀娘他爹汪老秀才了吧。
“不會這麽巧吧?”方唐鏡此時的處境十分微妙尴尬,心髒差點跳出嗓子眼來。
真就這麽巧,一個半老徐娘四十歲上下的婦人吧啦吧啦地出現在方唐鏡眼前。
“你……你們好。”方唐鏡硬着頭皮問好。
婦人怔住,跟在她身旁的老秀才怔住,跟在兩人身後來相親的白家幾人怔住。
任誰在自己家裏,看到一個手裏拿着外衣,疑似是裏面的衣服也是剛穿上陌生人,隻要是有女兒的人家,都接受不了這個讓人想都不敢想的現實。
婦人的嘴巴越張越大,手一松,手裏的一盒點心掉在地上,裏面的糕點滾得到處都是,喜得母雞帶着小雞咯咯叫着撲騰過來。
“你是……竊賊?!”老秀才的顫音裏帶着懇求,他心裏存着萬一的微渺希望,甯願方唐鏡是個小偷。
然而他的美好希望立即破滅了。
因爲那婦人已經眼尖無比的看到了秀娘挂在架子上的破爛衣服。
“采花賊……”她帶着哭腔拿起被撕扯壞的衣服,紅腫着眼不敢看長裙上沾染的血迹。
“畜生!牲口!獸禽!”
所有人的怒火瞬間沸騰到了頂點,方唐鏡根本來不及辯解。
事實上,事實勝于雄辯,在失去理智的人群面前,辯解也沒什麽鳥用。
“打死這霪賊!”
人們已經抄起了一切能看到到的物件,包括但不限于燒火棍,木架,闆凳,水瓢,糞叉……
方唐鏡這個時候應該慶幸秀娘家裏實在太窮,沒一把象樣的菜刀柴刀什麽的,不然今天鐵定會發生血案,不過縱然是這樣,也未必能保得住一條小命。
他縱然智計百出,在這種情形下也隻能閉目等死。
“别打臉啊……”方唐鏡隻來得及雙手抱頭,剛說一句話,就被憤怒的人群所湮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