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唐鏡歉然地對着久等的李知府笑了笑。
然後,寫完文章的方唐鏡卻并沒有急着說話,又把手伸進陽光裏,輕輕一握。
他當然什麽都沒有握住,自嘲地腼腆一笑,方唐鏡道:
“你看,我費盡心機,想要留住這片刻的輝煌,卻是徒勞,是不是很可笑?”
不是很可笑,是很莫名其妙,是感慨還是悔恨?似乎有些不明覺厲,李知府不明所以,便微微一笑,很是包容地靜待下文。
方唐鏡此時腦子裏竟突發奇想,若是能留住光,若幹個百年後,後人能不能從光裏看到此時的情形。
理論上,也不是不可能的。
在方唐鏡的上一世,一九九年,米國哈弗大學團隊利用冷原子氣體,把光速降至十三米每秒;二零一三年,德國達姆施坦德大學團隊,利用某種矽酸液晶體,使得光停留了一分鍾;而到了二零二一年,中科大的物理團隊,則成功地将光儲存了一個小時。
方唐鏡又怔怔地想了一會,李知府很有涵養,也很有耐心,他知道,有才氣的人多半是有些怪癖的。
當然,方唐鏡很快就從這種怪誕的念頭中回到了現實,把握好當下才是最重要的。
方唐鏡對于李知府的耐心再次抱以腼腆的一笑。
然後,随口說了一句話……
再然後……李知府整個人就都不好了。
方唐鏡說道:“昨夜,縣衙縱火犯抓到了。”
不可能,這怎麽可能,周鴻恩和方唐鏡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怎麽可能出現這樣的變數?
李知府先是心虛,接着就是不信,然後就堅持不信,這是話術,是詐術,太小兒科了……
李知府把持住心神,正要說些什麽,方唐鏡又開口了,然後,李知府就真的不好了。
方唐鏡說的是:
“這裏的事,皇上早已經知道了。”
“咳,咳……”李知府發出劇烈的咳嗽聲。
他完全沒有料到,談話是這樣一個開局二連擊。
荒唐!李知府定定看了看透過鐵窗的陽光,然後怒斥道:“絕不可能!”
他是真的急了,真的不敢相信,不敢想這事的後果。
上一個消息他還可以鎮定下來,可這一個消息,就完全鎮定不起來了。
若真是如此,他們的種種補救,栽贓,陷害,搶功,甩鍋就顯得何等可笑。不但如此,還會有抄家殺頭的大禍臨頭,要知道,這可不止是政治鬥争,而是挑戰朝廷皇權統治的威權。
“抱歉,你這樣的反應,很正常。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就是典型的創傷自我保護,一切不利自己的都完全拒絕相信!我很理解。”方唐鏡溫言細語,似是在一位安慰失意的老友,如果打過兩次交道也算老友的話。
李知府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沉住氣說道:“此一時彼一時,現在你等罪行确鑿,鐵證如山,江泉上下都可作證,皇上未必會信了你們的話!”
李知府說得硬氣,實則手指都在顫抖。
方唐鏡将桌上的文房四寶收拾起來,待會就要出去了。
一邊收拾,方唐鏡一邊說道:“嗯,讓我猜猜,李大人此來的目的,是不是要我寫一份證死周縣尊的證據?現在焦大人想必已經周縣尊押到大堂,迫不及待地要把冤情定爲鐵案了吧?”
他怎麽知道,猜的?鬼才信,若沒有人通風報信不可能料事如此準确!
如此說來,縱火犯抓到的消息就未必是話術了,李知府臉色巨變。
方唐鏡壓住一疊稿子,認真地看了看李知府,點頭道:
“看來學生所言不差。李太尊做事一向還算穩妥,但這一次……學生沒有指責太尊的意思,隻是太尊的功利心實在太操之過急了一些。
正所謂一步踏錯終身錯,太尊本不必趟這趟混水,若是能靜觀十天半月才發動,或者作壁上觀,結果就會大大不同,卿本佳人,奈何作賊?
對了,現在太尊陷得并不算深,若是能反戈一擊,做那污點證人,或者還來得及?
爲太尊身家性命計,不能再耽擱了,不然若是這污點證人由别人,比如那些沒節操的呂縣丞,彭主簿之類争到手中……
或許有些晚了,但至少是個機會,值得一試。”
李知府内心拔涼,震驚,惶恐,憤怒,如同打爛了五味鋪,欲哭無淚。
不過人類這種生物,憤怒到極點,想哭卻哭不出來的時候,便會自反而縮,氣極反笑的。
事情真到了不能再壞的程度,李知府反倒是大笑了起來:“這是你設的請君入彀嗎?”
方唐鏡收回手,微笑地看着李知府,沒有必要多作說明。
陽光落在兩人之間,看上去方唐鏡陽光燦爛,而對面的李知府卻顯得陰冷頹廢。
屋外傳來陣陣打罵的聲音,然後是哭喊的聲音。
聲音很熟悉,顯然是餘師爺的哭喊聲,聲音傳進陰森的大牢,餘音不絕。
李知府又驚又怒,誰敢對他的從人動手?
隻不過這個想法才一起來,就已經淡去。
他想到了那位暗殺高手搞笑的死法,然後便有了某種明悟,方唐鏡窩在大牢裏,并非是來坐牢的,而是找一個清靜地方布網的。
不用說,這座大牢裏定然已布滿了方唐鏡的爪牙。
而能控制這座大牢的除了他們這些地方官,唯一的可能就是錦衣衛了。
錦衣衛?不正是錦衣衛将方唐鏡鎖拿的麽?難道說這是事先商量好的一出戲?
李知府的腦子急速運轉,冷汗刷刷流淌,滴滴答答地從額頭滴在地上。
現在自己已然自身難保,哪裏還顧得上一個師爺的死活。
方唐鏡明明就是一個才恢複了功名的窮秀才,他是怎麽做到的?
要鎮定,鎮定,驚慌失措隻會亂了分寸,把自己最薄弱處暴露給敵人。
誠如如方唐鏡所說的,遇到這樣的事,常人的意識會不自覺地自我保護,對一切不利自己的信息完全拒絕相信!
而李知府能混到松江知府這個四品大員的位置,顯然有過人之處。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李知府很快接受了這個噩耗,相當的不容易。
這就好比一個獵戶,在冰天雪地裏追蹤一隻雪狐,曆經三日三夜不頓舍的逼迫,終于将雪狐逼進了獵戶設的陷阱裏。
這令他感覺很振奮,雪狐皮名貴無比,全家老小應該可以過一個好年,但在打開陷阱的那一刻,卻發覺陷阱早就打了洞,雪狐從洞裏早就逃得無影無蹤。
獵戶還能面無表情地卷上一支葉子煙,無悲無喜,實在已算得上是人傑了。
“從頭到尾都是你設的局!”李知府的話已從疑問變成了肯定。
“欲射一馬,誤中一獐,是你自己鑽進來的。”方唐鏡想了想回道。
這本是三國演義裏諸葛亮設伏對付司馬懿,不料張鴿闖了進來,被迫發動埋伏将之射殺,之後諸葛亮便是如此感慨的。
事實也是如此,方唐鏡總覺得對付自己的不僅僅是甯王一夥,他本欲通過此次事件,探明針對自己的勢力虛實,不料李知府赤膊上陣,也隻能先射這隻出頭鳥了。
“以李大人的心性,想來還不至于如此铤而走險,以你身後之人的本事,除了發動你和焦大人,想必還有不少後手等着吧,不知李大人肯不肯教我?”
“我還是不相信……你們是怎麽把事情捅到皇上跟前的?”
說到底,李知府還是存着幻想的。
當然問這話就已表明他是服軟了,堂堂四品大員在一介秀才面前低聲下氣,奴顔谄媚,不但令人羞愧,簡直還是一生的恥辱,但李知府此刻已是不在乎了。
李知府此時此刻的心情相當複雜,當然,最想做的就是做了面前這鳥人。
如果手裏有刀,他會毫不猶豫地捅方唐鏡兩個透明窟窿,然後再捅自己兩個透明窟窿。
可暴力能解決問題麽,顯然不能。
尤其這可惡的方唐鏡态度模棱兩可,似是還有希望,又似是完全絕望,能不能給個痛快?
李知府冷聲道:“黃口白牙的,你說皇上知道就知道?可也要相信你才成吧,我不相信萬閣老會不下文催問?”
萬閣老可是收了我的錢的,不可能如此大事一點風聲不露。
“我想太尊是有些誤會,不是我們江泉縣繞過太尊,悄悄上奏折爲自己請功,而是皇上派了中使巡視天下災情,自己查明了江泉縣各項事宜,中使找到學生,學生當然不可能欺瞞皇上,所有的事情自然是竹筒倒豆,和盤托出的。”
李知府剛剛升起一點點希望,又被打落進了深淵,他咬牙道:
“怪不得周鴻恩要處處躲着府裏的行文,我連下七道府令,竟一次不回,人也找不到,四下躲避着養病,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是爲了等中使回音。”
方唐鏡點頭,李知府的明悟,省卻了他不少口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