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利交者,利窮則散;以勢交者,勢傾則絕。
刺鼻的劣酒味彌漫,時明時暗的火光映在阿狗皺紋深刻的臉上,格外猙獰。
“大哥,你可知道爲何碼頭那裏死一般寂靜?”
中了毒的呂三和土狼當然沒法回道他。
阿狗又歎了一口氣,悶悶地坐在地上不停地搖頭喝酒。
直到将一瓶酒喝完,才仿佛下定了決心,露出一口焦黃的闆牙,開始說道:
“天變了,以前的好時光再也回不來了。
周扒皮和陳海龍兩天前在黃梅子島火拼,兩邊人馬打到最後,那叫一個慘啊,狗腦子都打出來了。
就在即将分出勝負的時候,被大隊狗曰的巡檢司官兵湧出,一個不剩的通通剿滅了。
周扒皮重傷,陳海龍當場被砍死,據說人頭都砍成了兩半。
最大的兩拔私貨幫都被剿滅了,哪裏還有人守碼頭?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不要不相信,現在的巡檢司再不是以前那些爛到骨子裏的衛所兵了。
這些不知從哪裏來的蠻子見人就殺,根本不講江湖道義,他們不要錢财女人,隻要腦袋。
據說咱們每個水匪的腦袋隻值一兩銀子,象周扒皮陳海龍這樣的也不過五兩銀子。
一兩銀子一條命,賤不賤?沒辦法,這些牲口就認這個理。
本來這些跟咱也沒啥關系,是不是?
可是昨天,就有關系了。
昨天,就在土狼在胖寡婦肚皮上厮混的時候,我被這些畜生堵在了店裏。
不知是哪個驢日的認出了我,說我是倭寇内奸。
天地良心,老大,你說,他們這不是睜着眼睛說瞎話嗎?
這些年咱們雖然殺人放火,謀财害命,可從來沒幹過通倭這等事吧?
這種死了都見不了祖宗的事,我阿狗雖然混蛋,卻也絕對不會做這種事情的。
可他們不信啊,我有什麽辦法。他們不是人,是畜生啊!
他們用大麻袋壓我,一袋袋的壓在身上,那種全身骨頭都在哭喊的感覺,那種氣都喘不過來,離死越來越近的感覺,當真比死還要難受,我甯可當時就死了好過。
可是這些畜生怎麽會讓我死呢。
他們又把我摁在水裏不讓我喘氣,一張口就是一大口水嗆進肺裏,簡直就不是人能受得了的。
可我阿狗是什麽人,我會招麽?我會向這些畜生低頭麽?當然是不會的,我隻是假裝暫時低頭,換取他們的信任。
可是後來來了一個人,你知道是誰嗎?就是跟咱們火拼,殺了咱們十七個弟兄,連老大你都中了他的暗算,差點死在他手下的‘海蛇曹五’這個雜種啊!
我明白了,就是這個雜種認出了咱,出賣了我。我當時那個恨啊,恨不得在他身上啃下一塊肉來,可是他現在是官兵,是巡檢司的小旗官啊!你取相信嗎?
一個殺千刀的私鹽販子居然從良了,還成了朝廷的官兵,你說,他那樣挨千刀的都能招安,我爲什麽就不能!
老大,你不能怪我這麽想,咱們三人打小一起跑私船,一起殺官兵,一起混江湖,刀頭舔血,死了多少弟兄,就沒一個有好下場的。
眼看着都四十的老男人了,咱鄉裏的玩伴,誰沒娶妻生孩子,老婆孩子熱被窩的,小日子過的别提多美,别看咱們天天大魚大肉,可這些年來,我就沒睡過一天安穩覺。
你看看,我四十不到的人,頭發胡子差不多全白了,腰也彎了,别人都叫我‘老狗’,這樣下去,還能有幾天活頭?
再看看你,比我還大兩歲,仍舊龍精虎猛,說是三十多的年青都有人信。
别以爲我不知道,你自個在杭州府早就置下了兩百多畝良田,兩個婆姨,還生了三個小孩了,每年你都會失蹤一個多月,就是偷偷的跟他們相聚。
你早就找好了退路,而且,你跟着姓呂的縣丞,已經有了新的出身和前程。
可我和土狼呢,做人還有什麽奔頭,還有什麽前途?跟鹹魚又有什麽分别?
最讓人痛心的是,可能過不了多久,我倆就會被你毀屍滅迹的命了吧?
别不承認,不要忘了,咱們可是從穿開裆褲起就玩出來的交情,我太了解你了。
這世上唯一知道你過去的人就隻剩下我和土狼了,上次火拼的時候,你的臉又被燒傷了大半,現在就算是你爹從地底下出來,怕也認不出現在的你了吧?
按照你的性子,我倆也沒多少天好活了,對不對?
所以我就想,海蛇曹五都能從良了,我若是立了大功,是不是也能混個正經出身,不求光宗耀祖,起碼過穩過完下半輩子是不成問題的吧?
他們之前說的那些個通倭的事,我沒幹,但我知道我幫你傳遞消息,也是脫不了幹系的,不是你幹的就隻能是你的主子幹的,這有區别嗎?
最重要的是,我知道三天前那場大火是你做的,别不承認,你白天才叫我買那些黑火油,晚上縣衙就燒成了白地,短短兩三刻鍾,大火就能将縣衙都燒了?天下沒這麽巧合的事。
憑這一條,就是大功一件,我阿狗以前幹的那些事,都足夠一筆勾銷了。
當然,你也知道我膽小,以前你們殺人放火,我也就放放風,收拾點首尾,說大也大,說不大也不大,全憑官老爺心情好不好,如果能将你倆供出來,我想官老爺的心情絕對是好得不得了的。
而且那位帶頭的巡檢使大人還許諾了,若是我立了大功,還安排我一個官兵的身份,從伍長到隊正,就看立功大小。
你别用這種眼神看我,你以爲當官的話都靠不住對吧?
這位巡檢使大人可是個例外。
這位大人你我都認識的,就是以前縣裏的總班頭王如虎,他雖然爲人粗暴了些,也完全不講理,不過道上的名聲可是夠響亮的,說出來的話從來一口唾沫一個釘,還從沒聽說過失言的。
别看他隻許了伍長到隊正的身份,并沒有許什麽大官,這正是他實誠,沒拿自己做不了主的好處來忽悠咱,想想還是挺靠譜的。
不過讓我親手綁了你倆,我也是不敢的,不說别的,打也打不過你倆啊!
所以說我就是有這個賊心也沒這個賊膽啊,對吧?
可事情就是這麽巧,你也知道,我是個吃貨,就愛吃那些刺激的,什麽河豚,海蛇,毒蛇,我跟你倆說過的,天下越是毒的玩意,越是鮮美,當真能把人的舌頭給吞下去。
可是你倆偏就不信,這等天下至味,也就隻能我一個人享用了。
前幾天買到兩條大河豚,都是快産蛋的那種,你是不知道,河豚雖然毒,可最毒的卻是河豚肚子裏的蛋。一粒河豚蛋就能毒死三頭豬,你别不信,我親自試過的。
說起來也是天意,我今晚剛宰了這兩條河豚炖了一鍋特鮮的湯,那滋味,啧啧,想想就能把人的饞蟲勾出來。
正喝得開心,老大您就來了。
你說巧不巧,兩條河豚肚子裏的蛋還沒來得及處理,你可不就是撞槍口上了嗎?
本來我今天還猶豫得緊,你這一來,又這麽巧,可不就是天意嗎?
老天爺最大啊!咱們幾十年的交情也隻好放過一邊了。
老天爺給我的機會,若是不能抓住,反過來受害的還是我自己啊!
所以我偷偷的給三支手铳都塗上了河豚蛋汁,最毒的河豚毒,你倆怎麽能挺得過去,不存在的。
爲什麽我拿了就沒事?我早就給自己手上抹上了蓖麻油。
這玩意能擋住河豚毒從皮裏滲進身體,這可是花了三兩銀子從倭人那裏買來的秘訣。
爲了吃河豚,我可是常年都備有這玩意的。
老大,你知道我什麽都不會瞞你的,以咱們三十幾年的交情,我阿狗也絕對不會瞞你。
現在,你知道了事情的經過,是不是感覺好過些了?
既然咱們三人裏隻有一個人能活下去,我怎麽着也得爲自己打算的,這總不算錯吧?
何況,你雖然對我早就起了殺心,我卻并沒有殺你,也算夠義氣了。
至于你倆的死活,就隻能看官老爺的心情了。
做兄弟的,也隻能幫你到這兒了……”
阿狗啰唧吧嗦說完這一大堆話,長長噓出一口氣。
好象他說完這番話之後,整個都變了一個人。
這很好理解,人生有了希望,就再也不是鹹魚了。
從地上站起來,阿狗摸出一枚煙花,拾起地上的火折子,點燃引信。
不一會,黑暗的天空中爆出燦爛的火花。
約定好的信号發了出去。
江泉縣衙縱火犯落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