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府監獄建于洪武十三年,乃是在一個三面臨水的孤島上,一座廢棄的佛寺“證覺寺”的舊址上修建而成,沿用至今已百三十餘年矣。
其間經數次重建,又曾定爲專用于關押倭寇之所,故而建造得十分森嚴堅固,鮮有人能逃脫。
且松江府由于與海外通私者衆,每年犯事者不知凡幾,以至于監獄備受重視,朝廷專設有司獄司管理,有督導府轄各縣監獄獄務之責。
最重要的是,這裏的司獄司使也是錦衣衛坐探監督範圍,常年有錦衣衛派小總旗坐鎮,屬于錦衣衛的傳統勢力範圍。
這也是爲什麽江泉縣一出事,侯明就立即想到将相關人犯轉移到松江府的原因。
可以這麽說,将人關進了松江監獄,就跟關進了南京錦衣衛诏獄也差不了多少,都是自己人的地頭,地方官并無多少能耐把手伸到其中,侯明自然是相當放心。
監獄内部分爲内監,中監,外監三監。
内監關押死囚重犯,中監囚禁徒,流刑重犯,外監系一些治安盜匪。互不往來。
從結構上看,三監是三個回字形層層嵌套,三層之間除有鐵珊相隔之外,還有流動哨來回巡視,每一層都設有鐵門。
其中以最裏層的内監防衛最爲森嚴,不但大門又重又厚,終日上鎖,到了晚上還要封上蓋有主官親筆畫押的封條,到第二天早上能由司獄使驗封打開。
如此森嚴的監獄,不論是外面的人想劫獄,還是内部的人想越獄,都是一件不可能的完成的任務。
說一句不好聽的話,就是一隻蒼蠅想要飛出去也是難上加難。
事實上,自這座監獄建成以來,就沒聽說有人能成功越獄。
而方唐鏡就關押在内監的最深處,侯明自然是放心得不得了,接到李知府的邀約之後,欣然前往。
酉時過半,随着三聲鼓鳴,内層的監門緩緩關上,将夕陽最後的餘光擋在了門外,整個内監陷入到一片黑暗之中。
這一關,就要到明日辰時才能打開,漫漫的黑夜開始籠罩在所有人的心頭。
過了一會,内監裏陸續亮起了昏黃的燭火,一燈如豆,僅能勉強看清牢房裏的人犯。
當然也有幾個地方的燭火特别通明,這些地方除了值班的牢子值房,就是幾個較爲特殊的犯人所在地。
這些人都是需要特殊照看的重犯要犯,比如殺人越貨,通倭破家的巨匪海猴子喬五,又比如犯了死罪,卻有大把錢财可供揮霍的巨富華亭盧員外,還比如方唐鏡這樣上頭特别關照的要犯。
方唐鏡此時左手裏拿着一杯濃茶,右手則是在不停地奮筆疾書,面前已堆滿了厚厚的一疊稿子。
時不待我,每一點光陰都不能荒廢了。
狼毫穿梭在白紙行中,時而如脫缰野馬絕塵疾馳,時而如毒龍出淵異軍突起,時而又如龍騰九天興雲布雨,一行行蘊含胸臆的激揚文字紛紛躍然于紙下。
一篇八股文章寫就,放下筆,長長噓了一口氣,然後再從容地喝點茶潤喉,緩緩閉上眼,将自己寫就的八股文與記憶裏的那些八股範文對照,檢讨得失。
還是差了些氣勢,古人所謂的浩然正氣,這東西當真是看不見摸不着,偏偏還要體現在八股文章裏,難度不是一般的大。
方唐鏡歎了一口氣,揉了揉有些酸脹的手腕,取過一張白紙,又開始了新的破題,承題,起講……
不知不覺間,方唐鏡的八股文章突飛猛進,已非昔日吳下阿蒙,隻不過,他用來對比的範文其時都是名家的成名之作,又或者是狀元中試之作,這才顯得自己差了一籌。
後人都知道八股文章是仕途敲門磚,是工具,是一項技能,與真正的學問關系不算很深.
卻不知即便是工具,也是要熟才能生巧,巧之後才能推陳出新,新之後才能有血有肉,肉之後才生魂,生魂之後才能有浩然之氣,此便是八股文中的一以貫之。
現在方唐鏡的八股文已達有血有肉,距離有魂有氣卻還差了一些,更達不到一以貫之。
不過這也是相對而言的,一般的老儒也就方唐鏡現在這個程度,比如齊老夫子,現在他的水平想要指點方唐鏡已經很難,最多能挑出一些小毛病,不足爲名師了。
所以方唐鏡能做的就是從自己記憶深處翻出八股名家的文章來砥砺自己,見賢思齊,如此才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以前是水平太差,不能領會這些名篇中的微言大義,現在重新讀來,卻是字字珠玑,添一字太多,損一字太少,受益之多,無以複加。
方唐鏡這般将令人聞名色變的大獄視若無物的态度,看在旁人眼裏,就成了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的泰然自若模樣,坐牢坐出了書房夜讀的氣派,若是有一位溫婉女子相伴,就正正是紅袖添香也。
方唐鏡此舉正是君子坦蕩蕩,爲人不做虧心事,縱睡墳頭也不驚的典範。
就連那些兇惡無比的牢子也是咬牙切齒:
從未見過如此厚顔無恥之人,竟然拿咱們“鬼見愁監獄”來刷名聲?
事實上,若不是上頭嚴令,他們早将這小白臉先那啥後那啥了再那啥了。
進來三天,方唐鏡連多看他們一眼也欠奉,隻專心寫文背書。
似乎不知道自己的生死就掌握在這些人手中似的。
他們這些賤籍,最看不慣的就是自命清高的讀書人。
事實上,作爲賤籍,牢卒這個行當也是世代相襲,沒有大機緣是不能脫離本行的。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牢子也是相當悲催的人生,别人是坐幾年,最多十幾年來牢獄,大不了死在這裏。而牢子,則是一生下來就注定了要坐一輩子牢,世世代代,無可更替。
沒有希望,沒有驚喜,一天就可以看到一輩子的下場,這樣的人生,想不扭曲都難。
所以他們看不得那些比他們有奔頭,比他們過得好的一切人物,對于這樣的人物落到他們的手中,總是要想盡了法子加倍的折磨。
尤其是到了“他們的地盤”還是比他們過得好的,更是報之以莫名的仇恨。
不過他們也是最卑微的,對于有權勢的大人物,他們畏懼到了極點。
方唐鏡是錦衣衛的大人物特意交待過的特殊對象,他們不敢有半點不該有的念頭。
但是方唐鏡也實在是太不懂得人情世故了,竟然把他們當作空氣,必須要殺殺他的傲氣,找回點尊嚴。
時間點滴流逝,很快來到了兩更後半時分,整個監區陷入到沉睡之中,唯有方唐鏡仍在不眠不休的寫文背書,仿佛不知疲倦一般。
“小先生這般有學問,想必是聽說過‘周勃父子的故事’吧?”牢頭巡視了一圈,路過方唐鏡牢房的時候,實在看不慣方唐鏡眼皮都懶得擡的目中無人,陰笑出言道。
周勃父子漢朝時绛侯周勃和他的兒子周亞夫,都是朝廷重臣。
周勃曾犯事被押,爲獄卒折辱得十分不堪,出獄後逢人便說:
“狗曰的,老子算算是看明白了,就算我這樣曾統帥率百萬大軍的悍将,也得進一趟大牢才懂得獄卒竟然是比我們還要尊貴的存在。”
可惜他這話他兒子周亞夫沒聽懂,所以下場比他還要慘。
周亞夫後來下獄的時候。
廷尉問他道:“聽說你要造反?連兵器都準備好了,當真好膽!”
周亞夫撅着腦袋不承認道:“老子買的兵器,都是用來陪葬的冥器,你說謀反就謀反?”
廷尉有備而來,當然是說你反你就反,便譏諷道:“很好,這說明你不但想在地上謀反,還想着要到地下謀反,果然好膽。”
周亞夫在牢中受盡獄卒屈辱,最後竟“被絕食而死”。
從兩位重臣的遭遇來看,可見牢子是多麽可怕的存在。
方唐鏡筆下不停,眼皮都沒擡起,淡淡地道:
“讀書要有始終,你可知那些卒子最後的下場?”
呃,這個,書是沒有讀過的,當然不知道最後下場是什麽的。
不過卒子所爲,當然是秉承了上意的,那麽最後應該是得到貴人賞識升官發财了吧?
牢頭熱切的問道:“最後如何了,升了什麽官?”
“升了無頭官!族滅!”
“你,他……”無頭官?族滅?牢頭臉一僵,心裏打了個突。
事實上,做他們這行,最忌諱不吉利,此時被方唐鏡一吓,心裏頓時有了陰影。
想罵卻又不敢,隻得改口道:“小先生還真會說笑,哈哈,哈哈。”
尬笑着走開,邊不停地吐着口水,“呸呸呸,大吉大利。”
随着他的腳步行走,已接近一間陰暗無比的牢房。
這裏面關押着的,乃是今天下午才送進來的一名重犯。
據說潛入“金玉珠寶行”行竊不遂,被事主發現,奪路而逃間,失手将人殺死。
對這樣的“重犯”,牢頭卻是十分不屑卻也十分歡喜的。
首先這樣的人并非真的殺人慣匪,隻是有賊心沒賊膽的膿包。
其次這些慣犯大多有些身家,這一點從他專選珠寶行下手就可知道。
其三,因爲是失手殺人,也就是說從律法的角度上看,還有生的希望,不敢破罐破摔。
有了這三條,随便敲詐幾句,就能勒索出不菲的好處。
這樣的“重犯”,簡直不要太幼稚好不好,以自己的手段,還不将他底褲都榨了出來?
想到這裏,牢頭的心情又開始愉快起來。
“我發财的笑,我發财的笑……”
哼着小曲,牢頭朝那“膿包”所在的牢房漸行漸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