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這樣的上官還有什麽前途可言?
所以現在周縣尊身邊寥寥數人,連一個士紳也無,孤零零的倍顯形單影孤。
見風使舵是官場常規操作,現在周縣令雖然人沒倒,可看看現在跟在他身邊的人,稀稀拉拉,不足全盛時期的三成。
除了方唐鏡這些死忠之外,所有人看向周縣令的眼神都怪怪的。
變得古怪而疏遠,仿佛在面對一個無法治愈的痨病鬼,生怕被傳染的那種感覺。
周縣令心中悲涼,自從回到縣衙,一切都是那麽陌生,不但熟悉的人不見了,就連陌生的衙役也遠遠的繞着他走。
呂縣丞,鄒典史,彭主簿三位縣裏最重要的佐貳官連面都不曾露過,隻當他已經不存在。
現在士紳商人也沒一個跟随,人情冷暖一至如斯!
周縣令深刻體會了一次官場之中的翻臉無情,世态炎涼。
正思緒萬千的時候,遠遠一群人吹吹打打的走了過來。
“世伯,這呂縣丞,彭主簿,鄒典史三位大人很會辦事嘛,搞得象娶媳婦一般熱鬧。”
周縣令皺眉:“賢侄,休要說笑,老夫知道焦如水此次來者不善,聲勢又如此奪人,稽查考語定然不會吐得出什麽好話,老夫昨夜已寫好了緻仕辭呈,不日便要回籍歸鄉,你也要早作打算才是。”
方唐鏡不知從哪裏拿一把扇子,刷刷輕搖兩下,心平氣和地笑道:“世伯怎地如此長他人威風,滅自己志氣,區區一巡按耳,吾有三勝,其有三敗,且聽小侄爲你一一道來。”
這人人畏之如虎的巡按禦史,在方唐鏡眼裏竟隻是“區區”,是不是太小看天下人了?
這話怎的如此熟悉兼順耳,似乎是三國演義裏有過?這位“賢侄”還是太過兒戲。
方唐鏡滿不在乎地說道:
“巡按地方,無非爲查對帳簿,核查吏丁,考證地方風評三件大事。咱們何懼之有。”
“首先,咱們倉廩實額滿載,糧食一樣不缺,帳目清楚,任他查秃了筆去,也隻能無奈。當然,爲防他無事生非,雞蛋裏挑骨頭,小侄已拟定了一個驅虎吞狼之法,看看到時是誰吃虧。”
“其次,咱們縣裏吏丁不但滿員,且新招數百後備,可供調用的人員總數無一空額,若是有誰不滿,随時可以替換,單此一項,就可震攝無數宵小。至于那些劣迹斑斑的舊六房胥吏,小侄早已拟定章程,這焦巡按不發作便罷,一旦發作,便讓他灰頭土臉,羞于見人。”
“第三,考證地方風評,此事最易,别看現在許多士紳跟着呂縣丞,鄒典史,彭主簿三位大人去迎接焦巡按,實則士紳最是實在,誰能讓他們得利,誰就是他們的再生父母,區區表面的逢迎,又算得了什麽。若有誰真敢有不利大人的風評,他今後怕是再難在咱們江泉立足。”
透過現象看本質,方唐鏡一番話,頓時又将周縣令的信心找回了五分。
可也僅僅是五分,周知縣知道,事情哪裏可能有方唐鏡說的那般簡單。
巡按禦史可是可以風聞彈事的,上下兩片嘴唇一張,什麽話說不出口?
反正是風聞,沒影的事,死的能說活,直的能說曲,想怎麽說就怎麽說,正經查不出什麽來也能風聞出不少事來。
到時都察院可不會管你什麽事實不事實。
彈劾奏章雪片一般飛往中樞,千夫所指,沒影的事也是可以整死人的。
“世伯放心,小侄早說了‘驅虎吞狼’的,您老靜觀好戲便是。”
周縣尊現在哪裏有什麽心情看戲,不過事情已經完全失控,不看戲還能怎的。
深吸了一口氣,周縣尊決定硬氣一把。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反正别人不會放過自己,難道自己跪抱大腿就有用了?
足足又過了半個時辰,巡按禦史焦如水的官駕才如衆星捧月一般緩緩前來,仿佛是示威一般,唢呐聲,鞭炮聲越是接近城門,越是響亮。
“東翁,切記,那姓焦的品階還在您之下,不可自降身段。”方唐鏡笑容燦爛。
周縣令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又再次提醒自己:
對方擺明了來者不善,絕非自己低頭做小就能混得過去的,既如此,不如硬氣一把,就算打包袱回家,心裏也能痛快點。
該來的,終歸還是來了……
雖然迎接的隊伍龐大,實則焦巡按的官駕并不鋪張,甚至可以稱得上低調。
巡按一行隻有一輛半新的馬車,一名長随兼車夫,六名兵士打着一面儀仗在前頭開路,四名兵丁随侍在後。
巡按禦史負責糾察地方,劾查風紀,這位焦巡按甚有清廉之名,前程遠大,此番巡按江泉,更是以身作則,言行舉止方面極爲謹慎,半點不落人口實。
官駕不徐不疾,很快到了南城門,随行的呂縣丞,鄒典史,彭主簿三人帶着一大衆士紳,漸行漸近,看着稀稀拉拉的縣衙衆官吏,很有一種你也有今天的睥睨神情。
尤其是看到方唐鏡幽幽的眼神看過來的時候,三人心裏更是如同三伏天吃了冰鎮酸梅一般的舒暢。
方唐鏡連續放了他們幾次鴿子,今日三人便以其人之道還制其人之身,不但不通知方唐鏡焦巡按的行程,連周縣令的鴿子也一起放了。
僅此一把就連本帶利全部賺了回來,心中當然快意得不要不要的。
所有人都以爲周縣尊會迎上前去以示尊重,卻見周縣尊闆着一張死人臉一言不發,腳下釘子一般,如同木雕泥塑。
如此一來,對面相視的兩方官吏們就隻能面面相觑,相當尴尬了。
熱鬧無比的氣氛頓時一下冷清了起來。
周縣令怎的如此大膽,上官駕臨,不但不理不睬,還闆出一副讨債架式,這是幾個意思?
“啧啧,世風日下,禮儀廢弛,一衆不知所謂的東西,見了本縣正堂竟敢大刺刺的站着,連禮都不會行了,這怕不是咱們國朝的官員吧?”方唐鏡拍了拍手裏的折扇,很是漫不經心的說道。
但他身後卻是有一名衙役在持筆疾書,顯然是在記名。
衆人心裏破口大罵,這姓方的牙眦必報,果然狗改不了吃翔。
“參見縣尊。”沒奈何,現在周縣令還是正堂知縣,真要臨死拖一個墊背的也是不難。衆人一臉晦氣的行禮。
“罷了,本縣堂堂大縣牧守,豈會與你等不入流之人計較,都免了吧。”周縣尊語氣淡淡,真正事到臨頭,他反而沉下了心,方唐鏡還從來沒有讓自己失望過,搏一搏又如何。
大縣牧守?這似乎話裏有話啊?對了,大縣……
到了這時,所有人才意識到,巡按禦史雖然官威赫赫,但好象才七品官吧?
江泉縣可是二三十萬人的大縣,縣令可是正兒八經的從六品官。
按照官場規矩,下官給上官先行禮乃是天經地義之事。隻不過巡按官威名太盛,往往就是知府當面,先行禮的還是知府,所以大家下意識地就忘了官階這茬。
言官雖然能以小制大,可禮儀卻是不能廢的,真有人較真起來,你還敢不遵官場禮儀?
比如現在周縣尊就是這樣。
然而周縣尊你這樣不但不給焦巡按面子,還當面玩一出下馬威,真的就好麽?
雖然看起來很有種,卻注定了沒有好結果的。
所有人都仿佛看到了周縣尊的下場,肚子裏冷笑不已。
巡按車駕在城門口停下,簾門掀開,身着鸂鶒補子官袍的焦如水在家仆攙扶着下了馬車。
焦如水年約三十七八,面白微須,身形略瘦,長相平平,半新的官服打了幾個補丁,卻添了幾分凜然之态。
之前的一幕他在車上已然盡收眼底,此時下了車,周縣尊仍是一動不動,顯然是在等他先過去行禮。
焦如水皺了皺眉,面色微不可查地一陰,不過一閃即逝,臉上堆起了笑容,走過甬道,朝周縣令拱手行禮。
“周知縣大名,下官在南京城可是如雷貫耳,今日一見,幸何如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