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卿家有何話說,盡可暢所欲言。”
就在衆清流搜腸刮肚的時候,萬安出列了。
作爲揣摩皇上心思的專家,此時若再不明白皇帝的心意,那他也枉作首輔了。
“臣惶恐之至,特向陛下請罪。”萬安跪伏于地,雙手捧着官帽,一副悔不當初模樣。
“愛卿何至于此?”掌握了主動權的成化皇帝有點小興奮。
“臣慚愧無地矣,此次天變,實乃警示我們這些做臣子的實心任事,爲國分憂,然則臣爲百官之首,卻糊塗得緊,忘記了聖人的教誨一日三省,隻想着因循守舊,實是大大的失職,竟不及一縣令思慮之周,懇請陛下降罪,以爲天下臣民之戒。”
萬首輔認錯态度相當誠懇,花白頭發披散,兩行老淚自渾濁的眼珠裏嘩嘩流淌,情實哀憫。
首輔都認錯了,還能站着的臣子就不多了,呼啦啦跪下一大片,“臣有罪,請陛下降罪。”
如此情形是相當少見的,代表着文官集團在與皇權的博弈中大敗而歸。
成化皇帝心裏美滋滋的,如果毛弘那幾個老家夥也跪在下面就完美了。
“毛愛卿可有教朕?”成化皇帝沒有理會這些官員,看向毛弘幾人。
毛弘毛大人此時已經不知掐斷了多少根可憐的胡子,卻還是挼不清江泉縣奏折裏的道道。
花花腸子太多,信息量太大,一環扣一環的,個中的因果關系實在是太過錯綜複雜。
這對于沒有接觸過經濟學,沒有經過市場經濟浪潮洗禮的古人來說,實在是強人所難。
此時聽到皇帝逼問,一幹言官終于是無言以對,幹張着嘴說不出話來,最後也隻能噗通跪下,“臣無話可說,請陛下降罪。”
隻剩下毛大人和張賓兩人這兩根刺頭還站在大殿上。
其實張賓也撐不住了,不停地向毛弘使眼色,大丈夫能屈能伸,不争一時之長短。
不過毛大人就是毛大人,首席刺頭的名頭不是白叫的,被皇帝這一逼,倒是生生逼出了一個問題。
“陛下,臣對于江泉縣的所作所爲不敢妄下定言,然觀其之所爲,比如那什麽‘樓花’,實是卯吃寅糧,不可取也。”
膝蓋已經彎到一半的張賓陡然挺直了身子,對啊,咱們又何必糾結于結果,隻要破其一點,就可全盤否定之,這可不就是咱們的拿手好戲麽?
隻要破了這一點,就可給那江泉縣令扣上奸邪小人的名頭,那他的奏折還能好麽?!
高,毛大人就是高,不愧是久經戰陣的老将,善于從蛛絲馬迹中發現敵人的破綻。
成化皇帝微微一笑,這就是千裏馬與驽馬的區别了。
成化皇帝心裏想的是,隻要能解決問題就好,我管你是卯吃寅糧還是寅吃卯糧。
不過毛大人這個問題是之前他們内部就讨論過的,當時懷恩也曾有此疑問,後來再三研究之下,終于是恍然大悟。
于是成化皇帝便看向了懷恩。
懷恩得到皇帝示意,便開口回道答:
“毛大人,這就是江泉縣的‘把餅做大之法’,‘民不加賦而歲入倍增’便由此而來矣。若是實在不能領會,下朝後毛大人不妨抄錄一份奏折,回家細細參驗,确實有許多發前人所未想之意,值得沉思啊。”
懷恩此言一出,毛大人頓時陷入沉思,懷恩公公縱然天縱英明,也不大可能比自己理解力快上這許多吧,自己腦子裏還是一團漿糊呢,怎的你就如此清楚了?
張大人悄悄問毛大人道:“毛公,下官怎麽感覺好象是被這江泉知縣擺了一道似的。”
張大人表面是指江泉知縣,實則是指皇上。
毛大人點點頭,懷恩公公說的這些話,無異于是承認了皇上和懷恩定是早就知道了這奏折裏的内容,如此說來,廠衛定然早就把這些情況核實過的。
想到這裏,毛大人歎道:“那麽現在,你是不是覺得被擺了一道後舒服了許多?”
張大人呆滞了半晌,終于是點頭道:“好象是的,如此了結了天變,倒也是個法子。”
兩人跪下,開口拜服道:“吾皇明見萬裏,微臣佩服,前有不遜之言,還請吾皇降罪。”
百官終于知道是被皇帝擺了一道。
都是附和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請吾皇降罪。”
看着滿殿跪在地上的百官,成化皇帝感覺自己有點飄了。
不同于每日例行的早朝請安,這一次的萬歲聲聽起來分外的動聽。
原來做皇帝還可以這麽爽!
果然還是以德服人好啊!
朕果然是個明君,我大明果然是要在朕的手裏中興了……
成化皇帝其實是宅男性格,如此悶騷暗爽的事情在自己手裏辦成,心情絕對十二萬分的舒暢,自然就想得多了一點,放飛自我的時間多了一點,讓下面群臣跪的時間長了一點。
成化皇帝還要暢想下去,好在汪直又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成化皇帝終于回過神來。
“衆愛卿平身,今日言事,朕早有明言,不論職位高低,皆可暢所欲言,絕不以言罪人,都平身吧!”
“謝吾皇隆恩。”
衆人又是一陣山呼,陸續起身。
不過毛大人卻仍未起身,衆人詫異,這老兒又要出什麽幺蛾子?
“啓禀陛下,臣反複思之,江泉縣的一整套法子是很好的。
若依此推行,必可使災民安頓,生産恢複。
然則天下受災府縣底子有厚有薄,未必皆能如江泉縣一般所得豐厚。
在盡力推行的同時,朝廷也當拿出必要的銀子,幫助天下災縣盡快恢複。
務使天下百姓皆沾吾皇雨露天恩,人人感激矣。”
人人恍然,毛大人還是毛大人,時刻不忘百姓,佩服。
所有人都看向了戶部尚書揚鼎,揚鼎一張老臉頓時黑得如同鍋底。
嬢的,人人都知道動嘴皮,個個都是愛民如子的好官,順水人情誰不會做,若是老夫不做這戶部尚書,絕對是第一個喊出口的,哪輪得到你毛弘!
揚尚書抖了抖棗核般精瘦的身子,面無表情地看向毛弘,一字一句道:
“毛大人,你不妨拿一把刀來剔了老夫的肉賣,能賣多少算多少,老夫皺一皺眉頭,不是好漢!”
這……
衆人看看全身皮包骨的尚書揚鼎,又看看顫巍巍手無縛雞之力的毛大人,無語中……
于是大家都偷偷看向了成化皇帝。
成化皇帝正沉浸在做一個好皇帝的自我勵志當中,眼見兩人相持不下,不由大手一揮,豪氣幹雲地道:
“兩位愛卿不必争執,朕決定了,此次救災款項就從朕的内帑裏出,八,不,六十萬兩,諸愛卿以爲如何?”
成化皇帝本來是想說八十萬兩的,不過話到嘴邊,習慣性地打了個折扣。
話一出口,成化皇帝猛然驚醒,自己這是怎麽啦?今年的内帑自己都還不夠花的,剛才也不過是心裏想想而已,怎的一時嘴滑,就順口說了出來呢。
不知道現在反悔還來不來得及?
晚了!
絕大多數大臣們還以爲自己聽錯了,這可是皇上登基以來從所未有之事。
老朱家的人從來都是隻進不出,絕不會從自己口袋裏掏出一個銅闆的。
不可能,絕對是自己耳背,聽錯了。
這種荒誕無稽的想法,這輩子都不該有的。
但是也有少數大臣是聽清了的,這裏面就包括了毛大人,張大人,揚大人。
三人不管三七二十一,砰砰跪下磕頭,眼含熱淚,老天開眼了啊!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吾皇實乃堯舜再世,禹湯重臨……大明有福,天下百姓有福,臣等躬逢盛世,實乃三生有幸……”
無數阿谀之詞滔滔不絕,衆人目瞪口呆,不敢相信如此肉麻之詞竟是從毛張兩位以耿直著稱的“直臣”口裏說出來的……
啥都别說了,先鐵闆釘釘,敲定了再說,省得皇上反悔,找誰說理去!
“起來吧,百姓乃是朕之子民,值此國難,朕身爲天子,豈有坐視之理。”成化皇帝努力微笑,隻是臉皮亦是有些抽。
怎的就把自己也感動了呢,怎麽就管不住這張口了呢?
成化皇帝不由狠狠白了汪直一眼,你怎的也不及時提醒一聲。
汪直會意,頓時苦了臉,就知道會這樣,皇上你說得那般興高采烈,我攔得住麽?
不過也不是沒有補救之法,江泉縣令若是升了知府,自己再找方唐鏡厮出些鬼主意,以這厮鬼神莫測的斂财之能,也未嘗不能把這個窟窿填上。
于是汪直對着成化皇帝做了一個肯定的眼神。
成化皇帝這才展顔一笑,真正體會到助人快樂之本的真意。
當然,前提是助人花的不是自己的錢。
汪直眉頭緊蹙。
接下來,該升江泉知縣的官了,此時此事,都算好辦得緊。
反倒是怎麽把方唐鏡弄服帖了,這才是個大問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