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四月二十八日,數百激動的群臣畢集文華大殿之外。
天子禦臨寶座,群臣趨步上殿,山呼舞拜萬歲。
天子微有口吃,便懶得說話,慣例由太監覃昌代替天子骈四俪六一番。
然後便到了群臣暢所欲言的時候了。
本來正常情況下,出列奏事的應是按官職高低,上面沒有人說話了才輪到下面。
然而這一次,覃昌的話音一落,便有四五人同時出列道:“臣有事要奏。”
待到話說完,才發覺竟是有人與自己異口同聲,不由大是尴尬。
不過毛弘毛大人是決不會尴尬的,排資論輩來說,他也是當之無愧的應該第一。
于是毛大人看也不看另外的幾人,大聲奏道:
“臣聞,國家将興,必有祯祥,國家将亡,必有妖孽。今有多地地震,連綿三千裏,緻使天下動蕩,人心闆蕩,實乃上天警示!懇請陛下順天應人,制裁妖孽,明綱紀而正國法!”
毛弘毛大人不愧是刺頭中的頭子,連國家将亡這樣犯忌的話都敢說出來,無異于指着皇帝鼻子罵昏君了。
饒是成化皇帝自覺近期修養大進,也是差點氣得七竅生煙,攥緊了拳頭,心裏很想大喝一聲“将這老匹夫拖出去砍了!”
便在此時,身着近侍打扮的汪直悄悄扯了扯成化皇帝衣服,天子頓時醒悟,說好是來看戲的,自己若是動氣,可就是輸了。
“毛卿家此言甚善,然而誰才是妖孽,還請毛先生明說,今日你我君臣集思廣議,皆可暢所欲言,朕絕不以言罪人。”
成化皇帝心情大好,竟親自說了一番可謂是十多年來從未口吃的一長串話來。
天變既然是上天警示,那麽最重要的就是解釋天變,或者說是上天要警示些什麽?
毛大人提出的解釋就是,天變應在國有妖孽,因而導緻天下動蕩。
此處的妖孽非僅指個人,而是指不合理的人和事。
這和他之前組織人伏阙請願時的訴求已大是不一樣。
當時他将矛頭對準了天子,是以要求天子下罪已诏爲主要目的。
此時重心明顯已經偏離,似有所指。
看來毛大人被西廠戲耍之後,憋了一肚子怨氣想要“大開殺戒”了。
果不其然,毛大人本就抱着“與國賊誓不兩立”的決心來的,此時一見天子态度如此之好,簡直超出了自己最好的預測,頓時便如同打了雞血似的年輕了二十歲!
“陛下啊!”毛大人老淚縱橫,百感交集,泣不成聲。
多少年了,終于見到皇上又有了清明的一天,大明中興有望也。
此時那些之前不甘後退了一步的出列者都是跌足後悔,早知天子如此聖明,自己就該打死不退,憑什麽讓你毛大人獨占了頭籌。
“臣請陛下罷撤西廠,西廠自成立以來,**聚集,蛇鼠沆瀣,橫行不法……罄竹難書。故聖明天子賞必加于有功,刑必斷于有罪……”
汪直怒目圓瞪,好不容易才顫抖着手拿出小本本,重重記上了毛弘一筆。
有了毛大人打響反攻倒算的第一槍,群臣紛紛進言。
言必稱地震是感應君側奸邪環伺,妖氛濃重,懇請陛下順應天意,裁撤西廠,罷黜傳奉官……
更有甚者,管到了皇帝的後宮之事,不可專寵一人而冷落了後宮,須得雨露均沾雲雲。
本來後宮之事比罵皇帝本人還要忌諱的,但今天陛下的胸懷似乎出奇的包容,竟然對如此激烈的言語還頻頻點頭,更是刺激得衆官連最後的顧慮也沒有了,放開了暢所欲言。
大臣們慷慨激昂,已經從泛泛而談到了指名道姓。
比如刑科給事中李有功便道:“京中斂财莫過于豎閹梁芳,貪婪如狗,假借天子之名大肆侵吞搜刮民脂民膏,不斬此閹賊不足以向上天謝罪!”
天子聽得津津有味,數十年來第一次覺得朝堂鬧劇倒也十分精彩。
梁芳那厮斂财倒也是一把好手,可也不能将之與狗子并列吧?人家狗子哪裏得罪你了。
當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朝堂勢力縱橫交錯,阿附閹黨的人也有不少。
當既便有人跳出來反駁道:“陛下節儉宮中用度,天下皆知。梁公公爲陛下竭心盡力,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去年還将宮外的宅子變賣以奉宮中用度,豈有你說的如此不堪。”
天子節儉?這話說的,衆人莫不臉皮狂抽,連成化皇帝自己臉上都有些發燒,但這并不妨礙他龍顔大悅。
扯到天子身上,這話題沒法繼續,又有河南道禦史鍾哲成奏道:“伏請陛下将妖僧繼曉治罪,此賊卑鄙如豬,嚣張過市,區區一僧人出入儀仗竟比宰輔還重,國家制度何存!”
繼曉可不止是“區區”一僧人,乃是成化皇帝親封的國師,你說治罪就治罪?當然,此人肥腸大肚,頗有幾分大肚羅漢風采,若是硬說象豬也是有那麽幾分肖似。
傳奉官到了成化中後期,已形成了一個勢力龐大的群體,自然也會有代言人在朝堂上爲他們說話,一時雙方唇槍舌戰,烽火連天。
若是換了以往群臣如此壯懷激烈,成化皇帝定然頭大如鬥,他确實敬畏上天示警,被群臣如此一逼,少不得要退一兩步平息群臣怒火。
但此時他十分笃定天變的主要責任并不在自己,心安得緊。
天子此時心态自是不一樣,看問題的角度就不同,十分悠遊自得。
等到群臣口幹舌燥,告一段落的時候,成化皇帝又開口道:
“此皆朕躬之失也,諸卿老成謀國,皆金玉良言,朕受益實多……”
皇帝的态度實在是好得出奇,衆臣工大受鼓舞,不過似乎皇帝還沒有松口的迹象,吾輩仍當繼續努力,或者,沉疴之人須得下猛藥?
短暫的歇息過後,群臣發起了新一輪的進谏狂潮,而且這一次,矛頭已經開始指向了天子,罪已诏的舊事開始有人重提了。
毛大人的老搭檔張賓張大人就指出:“臣聞動人以行不以言,應天以實不以文,上天示警,陛下獨不告天下乎?”
意思是說既然皇上你也知道錯了,就要拿點實際行動出來,比如罪已诏什麽的給天下一個交待。
到了這個時候,懷恩是不得不出手了,暗中朝萬安使了個眼色,他實在不願意朝中衆臣最後太過難堪。
向以皇帝同道知已自居的萬首輔當然不會不明白懷恩的意思。
他和另外兩位閣老一樣,眼見群情洶洶,天子又異常軟弱,原是打定主意作縮頭烏龜的。
但此時懷恩示意,他自然深信是皇帝作出了抉擇,精神一振,這可是刷聲望的好時機。
深吸了一口氣,大步出列,唱道:
“陛下,臣有本奏!”
随着萬首輔的出列,整個朝堂都靜了下來。
首輔出言,基本上就是要給事件定調性了。
首輔相當于古之宰相,禮絕百僚,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面且爲了榮顯首輔威嚴,往往都會兼有太子少保,太保,甚至太師這樣的虛銜。
就算是親王在首輔面前,也是要先行禮的。
所以但凡國之大事,首輔向不輕言,一旦發言,往往就是蓋棺定論。
萬安向來以迎合皇帝無所不用其極,虛溜拍馬毫無底線著稱。
他将要說些什麽,隻用腚部想也能知道是偏向皇帝的。
衆清流言官莫不是心裏咯噔了一下,隐隐有不太妙的感覺。
然而下一刻,萬首輔铿锵有力的話語,就讓一衆清流言官眼珠齊掉,三觀盡毀。
萬首輔大義凜然地說道:
“臣認爲,裁撤西廠,罷黜梁芳,繼曉這等奸佞此正是上應天心,下順民意之快事,陛下亦應就此事向天下臣民昭示創萬世太平之昭烈!此臣爲社稷計,冒死以聞也,懇請陛下聖裁。”
安靜……
詭異的安靜……
文武百官……
皇帝,汪直,懷恩,毛弘,張賓……
詭異的安靜下是所有人波濤澎湃的内心……
狗怎麽可能不吃翔?
豬母怎麽可能會上樹?
太陽怎麽可能打西邊出?
姓萬的怎麽可能說出這番話?
所有人莫不如遭雷擊,目瞪狗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