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所有人的側目,汪直讪讪了半晌才憤然道:
“懷恩公公,你是何意,卑下也是有讀書的……深明大義……”
“咳,咳……”懷恩劇烈咳嗽,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沒做出捏鼻子這種傷人上進心的動作。
“很好,你現在好歹也是西廠提督,言行舉止代表了内庭臉面,是要多讀書才好。”懷恩違心的敷衍了兩句,表示鼓勵過了,你該幹嘛幹嘛。
成化天子接着看下面的材料。
他這等權術大家自然很輕易就看出了方唐鏡對付商賈們的層層圈套。
然而看穿歸看穿,設身處地的換位思考,若自己是那些商賈,也隻能一步步上鈎。
這根本就不是陰謀,乃是陽謀。
沒辦法,因爲方唐鏡在這個計劃裏抛出來的誘餌實在太大太香。
看來,這就是“把餅做大”之法了。
雖然這個計劃裏面有幾處地方确實是突破了朝廷限制的,不過都給出了很好的解決方法。
尤其是這個“餅”實在很大,大得讓人無法不動心!
這大餅的核心其實是讓江泉縣放手發展經濟,糧食的事情轉移到湖廣一帶。
而且其中提出的“湖廣熟天下足”的口号,就很是讓成化天子深思。
一直以來,“江南熟天下足”已經深入人心,朝廷賦稅半取于江南。
現在爲什麽就不能轉變一下思維,讓江南專心賺錢,湖廣專心産糧?
這個設想有沒有可能實現?
未必就不可能!
天下流民爲什麽拼了命也要拖家帶口的逃難到荊襄不去?
說白了就是适合種植的土地廣袤,雨水日照充足,物産極高。
據說荊襄地都是上好的水田,生地開發出來,當年就能達到畝産兩石。
熟田産量随随便便就能達到四石産量。若是精心照料,五石是穩穩的。
漢民族是以農業立國的文明,種莊稼的手藝也是在曆朝曆代中不斷改進。
據後來的《天工開物》統計過:
漢朝時全國平均畝産140斤,唐朝時全國平均畝産155斤,宋朝時全國平均畝産185斤,到了明朝有了一次質的飛躍,全國平均畝産達到了300斤。
明朝時最差的土地畝産爲120斤,也就是一石左右。
而最好的地已經達到了600斤,也就是五石左右了。
荊襄一帶地處長江腹地,水系發達,陽光充足,一年兩熟,若是開發利用得好,“湖廣熟天下足”當真不是不可能的。
材料看過之後,成化天子陷入了沉思之中。
懷恩也很快看完,同樣也陷和到了沉思之中。
這份材料寫得很詳細,不象大多數奏折一般流于表面。
兩人能從中了解更多細節措施,也更了解了那位“周縣令”的想法。
這裏面固然有很多舉措是借着地震這個借口施行的,突破之前相沿多年的舊例。
但若是行之有效,提升到全省通行的範圍也無不可。
此事若成,朝廷無異于多了一個錢袋子,一個糧袋子。
“陛下,茲事體大,國策不易輕動,現在既然這江泉縣現率先走出了一步,不如就讓他們放手去做,朝廷不加幹涉,最後看看結果如何再作定論。”
于懷恩而言,一縣之地,即使是失敗了,朝廷也承擔得起,可以讓他們放手施爲。
他見皇帝并沒有做聲,而是仍然若有所思的樣子,便繼續進言道:
“奴才看那江泉縣令也是個有大臣之風的,是個老成謀國的人,不會不經深思熟慮便急功冒進,可以一試。”
成化天子雖意爲所動,卻仍是猶豫。
所有人都以爲皇帝是在猶豫着要不要開這個口子,卻不知道成化皇帝在想,單單一個縣的格局,是不是太小了,既然要做,幹脆用一府之地試行也無不可。
然而考慮到外面大臣,成化皇帝還有些拿不定主意而已。
汪直此時拿起了那份奏折說道:
“陛下請看,這位周縣令在奏折裏說的……實在太好了!啧啧。”
“‘天災驟起,百姓流離,臣夙夜憂憤,然無計可施,深感無能,思我朝太祖起于布衣,當年于何等筚路藍縷中而成不世偉業,我輩後人豈能不奮發乎。’
‘于是臣挑燈夜讀《太祖實錄》,果不其然,太祖之英明神武遠邁三皇五帝,料萬世之基于前,臣種種不解疑惑竟俱迎刃而解,壯哉,神哉,聖道莫測哉!’
‘比如太祖于洪武二十四年八月,曾下政令廢除私牙,并于《大明律集解附例》卷十規定,牙行須持有官府發給的牙貼方可經營……’
‘又有,太祖早有上谕定祥瑞災禍,大可不必驚惶,聖曰,祥瑞災異,皆上天垂象然……朕命天下勿奏祥瑞。若災異即時報聞,尚慮臣庶罔體朕心,遇災異禍匿而不舉,或舉而不實……’
‘以上種種所爲,臣具實以奏,不敢有半分虛言。’
‘故下臣種種施爲,皆循太祖高皇祖之高瞻遠矚,皇實錄裏莫不有載。’
‘此皆賴祖宗有德,澤被蒼生萬世,爲臣子者不過照本宣科而已。’
‘雖不無微功,亦宣揚祖德之功也,餘者何足道哉,實不敢居功。’”
衆人面皮抽搐,心裏大罵無恥,這所有的話完全就是各種花式馬屁。
通篇沒有一個字提到當今天子,看似并非拍馬屁,實則是拍出了新高度。
龍生龍鳳生鳳,老子好漢兒英雄,這個道理用在此時成化皇帝的心态再貼切不過了。
而且從這奏折的文字來看,這位周縣令的言辭也相當得體。
“本人是沒有功勞的,都是袓宗有德,早想好了解決的法子,做臣子的照本宣科而已。”
“不過呢,宣揚太祖的德政卻是有功勞的,其他的都是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看看,多懂得做人!
不宣揚自己的功勞是謙虛謹慎,宣揚太祖德政是義不容辭,合起來就是識大體懂分寸。
此人已有成爲一個合格大臣必備的素質。
被拍得很爽的成化天子突然問出了一個問題:
“汪直,你這般幫那周縣令說話,收了他多少好處?”
咦!有戲,萎靡不已的梁芳突然精神大振,暗吸了一口氣,做好了痛打落水狗的準備。
内侍貪财,天下皆知,天子當然也知道,不過基本上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隻要不太過份就好,鮮少有這麽當面問出口的。
當面問出口,基本就宣布着天子已經動怒,要以此爲借口發作了。
汪直也是楞了一下,突然奸笑道:
“什麽都瞞不過皇爺,奴才确實是收了好處的……”
果然啊!梁芳開始運氣,準備使用獅吼功震懾此賊了。
先前皇爺不是有心裁撤西廠嗎?此時正是加一把火的時候!
咱家得不到的誰也别想得到,大不了一拍兩散,沒了西廠,你汪直還牛什麽牛!
汪直伸出一個手掌比了比道:
“五萬!他答應了奴才,幫西廠安排一個營生,每年可爲皇爺創收五萬兩的内帑銀。”
“五萬!汪直你好大的狗膽……”梁芳險險就噴了出來,還好在最後生生地吞了回去。
因爲汪直說的是内帑銀!皇爺的小金庫!還是每年!
我……靠,現在不要說什麽裁撤西廠了,隻能等下次有沒有更好的機會了。
一口氣岔在嗓子裏,梁芳面紅得如同豬肝,差點就咳了出來。
好在幾十年太監圈不是白混的,自制力非凡,硬生生忍了下來。
但這并沒有什麽鳥用,隻忍了數個彈指,終究還是不可自抑地咳了出來。
因爲該死的汪直接下來說的是:
“而且這周縣令許諾,若是由他擔任松江知府,每年可讓西廠爲皇爺創收内帑十五萬兩。”
什麽?十五萬兩!每年?!
這下西廠怕是要抖起來了,什麽裁撤想都不要想,連念頭都不必有!
梁芳劇烈的咳嗽了起來。
汪直皺起了眉頭,毫不留情地直呼其名說道:
“梁芳,你咳成這樣,還是先退下養病,大好後再來服待皇爺,若把病氣傳到皇爺身上可不是鬧着玩的。”
“你是什麽東西,敢命令咱家!”梁芳想反駁,怔了半晌,卻見皇帝完全沒有理會的意思。隻能無語凝噎,默默躬身退了出去!
成化天子根本沒注意到這等小節,他本能地在想着一個問題:
每年十五萬,可以做多少想做的事?
這個價格實在是無法拒絕!
方唐鏡開的這個價格當然是令人無法拒絕的。
哪怕是皇帝也難以拒絕。
因爲,這個價格是方唐鏡精心計算過的最佳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