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西廠番子做事還是相當專業的,滿滿當當十七八頁紙。
這份報告裏,十分詳細的将方唐鏡當日的所有作爲如同是文字還原一般,一點一滴地展現在成化天子面前。
“‘災後重建懇談會’,這募捐的名目倒也新穎,可見是用了心思的。”成化皇帝點頭,名正則言順嘛。
一開始就是方唐鏡整治裘員外,方唐鏡借用成祖皇帝的遺訓,輕輕巧巧就将裘員外治得服服帖帖,喜得成化天子眉開眼笑。
還有什麽比别人歌頌自己祖宗德行更讓後世子孫得意的事呢!
“這般爲富不仁之輩,換了别人,還未必有辦法治他,難得這位主持募捐的老學究熟讀我《實錄寶訓》,這才能尋章摘句,有理有據地治服此奸人。”
畢竟裘員外那厮表現在太過嚣張,分明就是專門與朝廷對着幹一般。
可大明現在對讀書人比較寬松,你總不能因爲别人說幾句不中聽的話就治人之罪吧?
偏偏主持此事的師爺是個飽讀皇家經典的,随随便便就從祖訓裏找出了懲治此人的方法,這讓成化皇帝感同身受,仿佛是爲自己狠狠出了一口氣一般,整個人都爽了。
因此成化天子對方唐鏡的觀感也不是極不錯,覺得此人也算是個人才,加上之前那份奏折是多有提及皇家典故,于是便有此一說。
天子爽了,汪直也爽了,這說明自己辦事還是相當得力的。
隻是皇帝的話他沒法接,若是能接上就完美了。
這些什麽尋章摘句的玩意實在太深奧了好不好。
想到了這裏,汪直就暗地裏深深地發誓,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頭懸梁錐刺股,成爲一個出類拔萃的好學生,這才能跟上皇爺的思路嘛。
自覺找到了人生目标的汪直打了雞血般鬥志昂揚。
成化天子看完一頁,懷恩就接過來看了起來。
越看越覺得古怪,世上讀書人都是玩了命的鑽研四書五經博取功名,哪有誰去鑽研《實錄寶訓》這種大本頭的,還能從中信手拈出自己想要的東西,簡直就是個怪胎。
不過再一想,此人怕是屢試不第,已經絕了仕途進取的念頭,立志專心當一個好師爺,正所謂行行出狀元,能出這樣一個怪才爲朝廷出力,也還是不錯的。
于是懷恩也出言附合道:
“皇上聖明,這般人才實是不多見,依奴才判斷,此人至少在《實錄寶訓》上有十四五年的苦功,便是咱們翰林院國史館裏的清流們也不過如此了,如此人材竟然屢試不第,實是時也命也,造化弄人。”
所謂的《實錄寶訓》實際上是兩本書的合稱,即《實錄》和《寶訓》。
專門記載明史和曆代皇帝的事迹以及政令語錄。
每一代皇帝都有自己的實錄部份,可以說就是兩本大明的編年體史記,由于相輔相成,每每要用時都會相互印證,所以一般都會合稱《實錄寶訓》。
這兩本書要到嘉靖帝十三年的時候才會合二爲一,組織重新撰寫,形成了新的《明實錄》。
汪直聽了,忍不住說道:“禀懷恩公公的話,這位主持會議的方唐鏡,實是年未及弱冠,年方十七的翩翩少年郎。”
之前皇爺這般認爲,汪直就想出言,隻是皇帝怎麽可能出錯呢,所以汪直想說又不敢說,一直十分糾結,這下好了,懷恩公公跟着附和,自己有了說話的餘地。
什麽?成化皇帝和懷恩公公都是頓了一頓,看向汪直。
汪直不明就裏,他本身文化不高,隻是個掃盲班勉強畢業的水平,看到兩人的眼神,頓時就有些摸不着頭腦了。
這《實錄寶訓》很難麽?
别人不知道這《實錄寶訓》的浩如煙海,成化皇帝和懷恩公公可是知道的。
成化皇帝從小進學,講官們在教授的四書五經倒不是很多,但《春秋》《資治通鑒》《實錄》《寶訓》這些卻是必不可少的,主要是讓儲君明白治國的道理。
《實錄》《寶訓》最難,長篇累牍兩百多萬字的學習,有些經典還要背誦,是一件相當痛苦的事情。
而懷恩公公乃是内書房的學霸,這些史料是必讀必記的,而且優先級更在四書五經之上,畢竟他們沒有什麽考功名一說,浩瀚的文字實是讓人痛不欲生的事情,豈會不知道其中的難處。
而且懷恩自入司禮監治事以來,也是時常引用裏面的典故治事的,此時大有同感。
成化皇帝和懷恩的判斷其實是相當準确的,方唐鏡的上一世,在這上面下的功夫差不多也有八年左右。
不過他學習的是後人重新考訂過的《明史》,加上互聯網的輔助,内容比《實錄寶訓》還要準确詳細。
由于考研事關身家前途,所以方唐鏡上一世還是頗爲用功的,加上一些高效的學習方法,綜合起來算,比常人十六七年的功夫還要多一些。
但放在這一世,别人聽到一個十七歲的少年竟然精通《實錄寶訓》,實在是驚掉了下巴的一件事。
“噗嗤”,有人實在忍不住笑了,是梁芳。
梁芳也是内書房裏的高材生,便是他也沒有全看過的,隻能在講官的指導下學過一些重要的部份,他實在不信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就能如此精通《實錄寶訓》。
于是便帶了譏諷的口吻笑道:
“汪公公可知這《實錄寶訓》有文字幾何?
沒有一百萬也有兩百萬。
光是《太祖高皇帝實錄》就有二百五十七卷。
其下《太宗文皇帝實錄》一百三十卷。
《仁宗昭皇帝實錄》十卷。
《宣宗章皇帝》一百一十五卷。
《英宗睿皇帝》三百六十一卷。
合計八百七十三卷。
這還是指《實錄》,若加上對應的《寶訓》,就有一千七百四十六卷。
就算是一天看十卷也要半年,這還是指粗讀,若是精讀,沒有一年半載是看不完的。”
汪直大吃一驚,頭皮發麻,這尼瑪還是人做的事嗎?
原本還想着進内書房回爐的念頭頓時煙消雲散。
光看目錄就要九死一生了吧?真要學起來豈不是十死無生!
不過話還是要說的,汪直硬着頭皮答道:
“千真萬确,奴才還專門查了此人的黃冊,當真是剛滿十七歲的少年郎。”
這世上果然是有神童的!
知道汪直不會說謊,成化天子和懷恩都是感慨不已。
“可惜了,居然是個訟棍世家子。”唯有梁芳不屑,假意感歎一聲。
沒錯,隻有家傳的訟棍才能有如此本事,衆人又感慨。
所謂訟棍,指專門幫人打官司的行當,乃是胥吏把持的一種營生。
這等人專以幫人訴訟爲生,鑽法律的漏洞,往往憑着三寸不爛之舌颠倒黑白,又與衙門裏的貪官污吏沆瀣一氣,吃了原告吃被告,相當可惡。
而且這種營生往往還是世代相襲,祖傳父,父傳子,所以人稱訟棍世家子。
專業有專精,這些人對于《大明律》《實錄》《寶訓》這些典籍的精通程度不是一般人能企及的。
有道是流氓不可怕,可怕的是流氓有文化,指的就是這類人了。
聽梁芳這麽一說,成化皇帝和懷恩總算是釋然了。
然而對于方唐鏡的好感也一下子無影無蹤了。
梁芳倒是跟方唐鏡無冤無仇,不過他對汪直實是相當不滿。
在梁芳看來,這西廠的位子本來應該是自己的。
自己跟随皇爺十幾年,忠心耿耿才混到禦馬監掌印太監的位置,憑什麽就讓這無名小卒火箭般的蹿到了自己前面?
本來在太監的排位中,司禮監掌印太監是絕對的第一。
接下來排名第二的到底是禦馬監還是東廠就看誰更得皇上的信任了。
一般大抵是東廠掌印太監更高一點,不過也不是絕對。
可現在平空多出了一個西廠,還在皇帝面前極其得寵。
排位上一下子就壓過了禦馬監和東廠,這怎麽能不讓“上進心”極強的梁芳心中不滿?
此時梁芳打擊方唐鏡就相當于是在說汪直識人不明,盡結交些無良匪類。
說到方唐鏡的學曆問題,汪直仿佛沒聽出梁芳的諷刺,忽然笑出了聲道:
“皇爺,這方唐鏡倒是個妙人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