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唐鏡雖然恢複過來,整個人卻仍處于劫手餘生的呆滞狀态。
心有餘悸地看了看健婦,小心肝砰砰亂跳。
眼見方唐鏡這副模樣,李大宗師便問道:
“據夏小娘子方才計算,毆打小侯爺,損毀他人财物,總共折銀三百兩,折算已繳納的一百五十兩,尚欠一百五十兩銀子才能補齊,你有何異議?”
“既然打人是實情,賠償亦是天經地義,學生無異議。”方唐鏡痛快承認。
剛才夏小娘子算得清清楚楚,任何人都無法反駁,方唐鏡承認,也是在預料之中。
畢竟若論算帳,便是那些老帳房亦要甘拜下風,方唐鏡何德何能?
“經大夫和仵作檢驗,小侯爺身上多處淤青,且有輕微骨折,行動亦是不便,需得将養兩個多月才能出門,本官判罰賠償湯藥費一百五十兩,你可服氣?”
“小侯爺如此高貴之人被打得卧床兩月,大人才判罰一百五十兩,學生亦是心悅誠服的。”方唐鏡還是痛快承認。
衆人感覺,這話聽着怎麽有點别扭,方唐鏡似乎是說自己若還有一百五十兩,還要再打一次似的。
不過回頭想想,将小侯爺打到卧床兩個月的地步,賠償一百五十兩倒真不算貴。
大宗師亦算是在盡力維護方唐鏡了。
“你可有錢賠償?”李大宗師再問。
“沒有。”方唐鏡十分幹脆的雙手一攤。
這不是廢話嗎?方唐鏡之前的一百五十兩就已經砸鍋賣鐵,現在突然又多出三百兩來,他就是把自己賣了也賠不起啊!
李大宗師看向夏小娘子問道:
“此人前番賠償之後已是家徒四壁,實是不能還得上你所說的數額,你看該當如何?”
夏小娘子從容行了一禮之後才道:
“多謝大老爺明斷,小女子亦不是不通情理之人,若是一時還不了,亦可以身抵債,罰其在奴家手下做個龜公,每月給五兩月例,如此,隻需做上五年,便可兩清,可好?”
嘶!一半之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這些人都是普通百姓。
聽說方唐鏡這白丁竟然得了一個月俸五兩銀子的工作,莫不透着豔羨的表情,簡直就是被一個從天而降的大禮包砸中!
還能在花魁娘子身邊親近……人生不要太爽好不好。
嘶!另一半人也跟着倒吸了一口冷氣,這些都是讀書人。
這些人聽到夏小娘子竟然要方唐鏡做龜公抵債,都覺得悲憤莫名。
這樣壞人前程簡直比殺了方唐鏡還要令人難以接受。
越是美貌的女子其心越是陰毒,比如妲己,褒姒……人生不要太黑暗好不好。
李大宗師撫須不語,沉吟片刻後問方唐鏡道:“如此,倒也不失爲一個了結債務的法子,方唐鏡你可願意?”
方唐鏡詫異道:“大人,此乃你職責範圍之内的判罰權利,何須問學生?打人的又不是學生,學生亦不好代那行兇之人回答,請老大人明鑒。”
什麽?
什麽叫做“打人的又不學生”?
難道說……方唐鏡翻供了!
你再說一遍!
所有人都以爲自己聽錯了!
這方唐鏡前面還言之鑿鑿的這也承認,那也承認,話音未落,就想推得幹幹淨淨,你以爲大家都是傻叉咩!!
李大宗師更是都呆怔了半晌,回過味來才大爲震怒,猛地一拍驚堂木,森然道:
“方唐鏡,你敢戲耍本官?”
方唐鏡更是一臉的驚詫反問道:
“大人何出此言?大人莫非以爲學生之前回答你那幾句話就是認罪?”
所有人都懵得一頭是包,方唐鏡這厮還真敢說啊,他明明就是在戲耍李大宗師好不好!
面對如此無賴,不要說李大宗師和李知府兩位文官目瞪口呆,就是劉大侉子這混不吝也是張大了嘴說不出一個字來。
所有人眼裏都隻有一個大大的“服”字!
我…去,這厮當衆耍無賴,不對,是當衆耍弄兩位四品文官!
這狗膽,果然不同尋常,上包天下包地中間包空氣,無所不包!
作死的本事實在是非尋常人可比。
隻不過怕是下一步就要被當場打死了吧?
果然,隻見兩位文官大老爺都是渾身氣得哆嗦,指着方唐鏡吼道:“來……來……”
竟是語不成聲,半天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可見氣成了何等模樣……這後果……
有親兵看向劉大侉子,劉大侉子使了一個眼色,那親兵心領神會,反領了人擋在一衆衙役身前。
“兩位大人謬矣!”方唐鏡搖了搖手中折扇,樣子說不出的風流睥睨,“此認同非彼認罪,請聽學生分說。”
方唐鏡微微一笑,目光掃過四方,神态之中帶着提醒:
大家注意了,我要開始裝叉了!
“首先,大人問學生是否認可夏小姐的計算,學生當然是認可的。其次,大人又問學生是否認小侯爺的湯藥費,學生當然亦是認可的,大人明查秋毫,學生怎麽可能不認可?”
衆人大大的費解,若不是你幹的,你認可個毛線啊?隻有兇手才會供認不諱好不好!
“然則大人從頭到尾就沒有問是不是學生毆打的小侯爺,夏小姐提供的證據也隻是證明了有人毆打小侯爺,跟學生有半毫銀子的關系麽?”
方唐鏡說完這話還指了指專職記錄的書辦,示意若是不信,可以驗看的。
這……?衆人突然明白了過來,這才是真正的雞蛋是挑骨頭,好本事啊!
“故而學生認可大人的判罰,對大明律的運用準确無比,學生是極佩服的,但若說毆打小侯爺的兇徒就是學生,學生是萬萬不認的!”
歲月靜好,你們在台上跳來跳去裝你的小醜,我靜靜的看,偶爾應上一兩句,做一個安靜的美男子如何?
“你這無賴子,明明當着我的面毆打了小侯爺,這事目擊者甚多,不怕你狡辯了去。”
兩位文官老爺已被氣得還沒恢複過來,開口怒斥方唐鏡的當然是苦主夏小娘子。
這個時候,她也是急了,不過雖然說話雖急,聲音仍是極動聽的。
方唐鏡搖頭晃腦地靜靜欣賞了一會,等到她停下口來,才潇灑地“唰”的一聲展開扇子,輕搖了兩下,倒也有幾分玉樹臨風的樣子。
方唐鏡微笑着說道:
“小娘子慎言哦!”
“你……”夏小娘子咬了咬銀牙,方唐鏡輕薄的樣子讓她氣得說不出話來。
“休要着急,在下這麽說是爲了你好!”方唐鏡臉上的笑容當真是讓人恨不能起飛腿踹得稀爛。
“太祖高皇帝于洪武二十五年頒下嚴令:嚴禁庶民、商賈、技藝、步軍、餘丁及雜役等穿靴,隻能穿皮劄,唯獨北方地區,允許用牛皮直縫靴,違者處以大刑。”
“與吾撕打者,據夏小娘子所言,乃是穿頭層小牛皮靴。如此說來,此人不但違禁,且有非法捕殺耕牛的嫌疑,除非他有官府開具的‘宰牛書’,不然,按我《大明律》之《欽定律诰》第四十七條之規定,擅自捕殺耕牛,便當處以流放五年之刑。”
“我大明對于衣着規定極嚴,平民不可着絲綢,尤其那一身五十兩的蜀錦乃是禦用之物,還有皇家禦用的蘇繡,更是非公侯親王不可用,這又是違制大罪,按《大浩》第一百五十六條之規定,輕者鞭撻,重者亦可斬首。”
“更可惡的是,這厮竟然還敢配腰帶,還敢明目張膽的佩上上好的,镌刻着牡丹富貴紋的,春湖色和田方玉質的腰帶,這乃是六品官才有的規格,依《欽定律诰》第八十九條之規定,杖責三十至一百,大夥評評理,那厮是不是該打一百遍?”
“而在撕打的過程中,那賊子高聲叫罵,辱吾甚重,聽聞者衆,不怕他狡辯了去。”
“我《大明律》之刑篇,第三十五條,關于罵詈的處罰,凡庶民有辱罵生員者,定爲有辱斯文,杖十,并處罰銀3錢。”
“而在‘刑篇’‘雜犯卷’中第七十一條的處罰中,庶民折辱生員者,定爲不敬,杖二十,枷号一日,罰銀一兩。”
“實話跟你說了吧,我當日便看那厮滿身違逆之物,實是不軌之徒,便上前欲扭了送官,不料那厮竟敢反抗,這才下了狠手。”
“如此大逆不道之人,打就打了,在下隻恨下手不夠狠,未能讓之打到殘廢!”
方唐鏡潇潇灑灑地将折扇一收,動作相當的有範,微笑着問夏小娘子道:
“現在,你還能确定,那天被我打的賊子,與你的情郎江小侯爺是同一個人麽?”
整條長街都靜了下來,然後又是一片整整齊齊的倒吸冷氣的聲音。
之前夏小娘子對哪一件衣物飾品産自何處,作價幾何之熟悉,已讓人歎爲觀止。
現在方唐鏡對大明律之熟悉,尋經摘典之信手拈來,更是讓人達到了死不瞑目的地步……
誰他嬢的沒事會去背數十上百萬字的大本頭,若真有這樣的人,人人都會認爲那厮腦子有病吧?
但偏偏現在就證明,不管腦子是不是有病,起碼相當好使!
竟然可以有這樣的操作?!
簡直是神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