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幅流傳于世的名畫,都不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都有其曆史淵源。
王诜是唐時的名家,其畫作流傳于世的并不少,其畫風和技法都有迹可尋。
曆代藏家的著述裏也是記有這一幅《八駿圖.赤骥》的,據說是王诜所作的八駿系列。
而史粲的仿作更摻入了自己的特點,八駿在他的筆下,與原作相比,又作了一些改變,其筆下之馬更有龍氣,時人形容爲:皆螭頸龍體,矢激電馳,非凡馬之狀也!
針對這一特點,曆代藏家都在題跋裏有說明,而且出處也一一具述,可以說此畫的來曆不存在斷代,相當清楚。
面對這樣一幅作品,說真的,方唐鏡也是基于種種巧合外加運氣才能将真相還願。
其一,方唐鏡上一世是知識大爆炸的年代,有無數吹毛求疵的網友雞蛋裏挑骨頭的審視各種各種古玩名畫,早就有人對這兩幅畫存有疑問。
其二,自己恰好又是米蒂書法的愛好者,能從米蒂所作的《畫史》裏找出了種種線索。
其三,更巧的是,當時是兩幅被分割的作品恰好懸挂在同一個小展廳内,這才有了對比和模拟還原的空間。
如此種種巧合摻和在一起,缺一不可,正因如此,方唐鏡才有如開了挂一般的将之認出。
而現在後院的書生将之拿出給夢之隊的六人鑒定的時候,自然就沒有了之前的種種便利。所以六人就是想破了腦袋也是想不出方唐鏡究竟是怎麽想的,才會把這樣一幅名作當成是赝品?
沒理由的,沒理由方唐鏡能找出破綻而我們卻偏偏找不出吧?六人揉了揉發痛的眉心,再一次埋首細尋。
每一幅字畫的鑒定時間當然不是無限制的,每次拿出一幅作品後,就有小吏點上一柱香,一柱香時間若是不能鑒定出真僞,就說明鑒定失敗。
時間一點點流失,夢之隊諸人面色越來越凝重。
眼看一柱香隻剩下半寸便要燃盡,六人擡起頭互相看了一眼,都是搖頭。
鍾雲亭眉頭皺成了川字。
季子美問道:“此畫十有八九便是史粲真迹,鍾老大何不宣布結果?”
鍾雲亭眉頭皺得越發深刻,他沒有回答,看向了沈師華。
沈師華言道:“這些題跋完全沒問題,至少足以證明此畫是從宋時流傳至今。而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史粲本人亦在《續畫品錄》《曆代名畫記》中記載有自己曾臨摹王诜的《八駿圖.赤骥》,所以不大可能有假。”
鍾雲亭又看向最善于丹青的羅公子。
羅公子點點頭道:“從繪畫的技法來看,倒是跟我見識過的史粲作品一脈相承,可以肯定是他所作。”
一直默默不作聲的秦嘉元忽然道:“此畫看上去布局顯然有些不合理,該不會是這裏出了問題吧?”
“我也注意到了這個情況,并且找到了一些蛛絲馬迹,應該此畫曾遭遇一些損壞,重新裱糊過,不過并不影響畫的主體,因此布局便顯得有些不夠合理,但若因此便指責其爲赝品,實不足爲憑。”沈師華說道。
另一位不曾開過口的路小敏分析道:
“如此便說得過去了,據說展覽在這一樓的作品,價值都不是很高,似史粲這般名家的作品,尋常情況下千金難求,若非有此瑕疵,以那陸掌櫃的人品,又怎會将之放置于一樓?”
這位路小敏說話并未遮遮掩掩,讓不遠處一直窺視的陸掌櫃聽了個正着,一時之間險些就要吐血。
這分明就是一種營銷的手段好不好,不懂就不要亂說,怎的就與人品挂上了鈎,你這是歧視,赤果果的人身攻擊!
陸掌櫃心裏正在想着怎樣挽回點尊嚴,便點到鍾雲亭颔首道:
“小路說得有理,這陸掌櫃勢利得緊,必是這般想的。但我所慮者并非陸掌櫃,而是方唐鏡,你們還沒看出來麽,之前的三幅作品都讓他一語中的,加上他本人所作的兩篇文章,莫不顯示此人胸藏淵博,他會犯下這般低級的錯誤?我倒是甯可相信他的眼光,也不願相信那陸掌櫃的,此人雖是掌櫃,本事卻不大稱職。”
鍾雲亭這種人是絕不背後說人壞話的,他隻當面說。
我倒!陸掌櫃此時當真有一種哭倒在茅坑的沖動,你們能不能好好說話,别動不動就拿人當反面參照物開涮行不行?
“那你的意思是……?”餘人問道。
“實話實說……存疑!”鍾雲亭下了結論。
沒有結論也是一種結論,懷疑的結論。
當夢之隊向三位大人彙報自己的鑒定結果時,陸掌櫃便跳了出來。
“三位大人,此畫連六位相公都找不出瑕疵,可見是無可辯駁的真品,卻被方唐鏡惡意诽謗爲赝品,這就是他颠倒黑白,指鹿爲馬的明證!”
李大宗師淡淡看了方唐鏡一眼,問道:“方唐鏡,你有何話說?”
方唐鏡微微一笑:“還是那句話,孤證不立,接下來還有一幅,同樣是王诜的八駿之一,乃是《八駿圖.綠耳》情形類似,何不看過之後再下定語不遲?”
又是王诜的仿品?又是類似的情形?這也太巧了吧?
哼哼,來了!陸掌櫃心中大喜,等的就是你方唐鏡這句話。
“我記得方公子可是将兩幅王诜的仿作都判定爲赝品的,你現在還堅持自己的判斷嗎?”
“然也!晚生不才,也知人無信不立爲立身之基,豈會出爾反爾?”
“很好,哪你敢不敢跟我小老兒打一個賭?”陸掌櫃的表面平淡,實則内心相當緊張,爲了讓方唐鏡入彀,他又補充道:
“當然,賭錢是違禁的,咱們斯文人就不賭這些,賭點不值錢的小物件怎麽樣?”
“打賭?”方唐鏡微微一楞,随即就嘴角不可察覺地一抽,回了一句道:“沒興趣!”
這……陸掌櫃一記憋足了勁的重拳打到棉花上,倍感失落。
這姓方的小子也太不近人情了,怎麽就不懂得入鄉随俗呢?
那邊的莫師爺卻是眼前一亮,方唐鏡不敢接了這茬,豈不說明他對自己根本沒信心?
從此人之前的表現來看,絕對是個鋒芒畢露的性子,此時他若有把握,絕對不會避戰,太反常了,這隻能說明,陸掌櫃終于靠譜了一回!
太好了,這正是痛打落水狗的好時機啊!
莫師爺不動聲色地悄悄打了一個手勢,在最前面圍觀的百姓裏,安插着自己人,見到莫師爺的手勢,頓時會意。
不一會,人群之中就響起了譏諷聲。
“呵呵,王瞎子,我說你眼瞎了你還不信,你看看,你看好的那個方唐鏡這回慫了吧?我就說他絕對是沒那個眼光,淨裝大尾巴狼,還挺象那麽回事,這不,把你們這些個蠢貨都騙過了。”
“胡說,方小相公不是這樣的人,我相信他!”
“切,他若真有本事,憑什麽不敢跟陸老掌櫃打賭?”
随着這兩人的争吵,加入話題的人越來越多,不少已經相信方唐鏡的人跟那些不相信的人各執一詞,争得不可開交。
“鹹吃蘿蔔淡操心,方唐鏡又不是你兒子,他不敢打賭就是慫了呗,你激動個什麽勁。”
“就是,就他這水平哪能跟陸老掌櫃這種專業人士比,門都沒有,窗都沒有。”
“那爲什麽前面的都讓他說中了?”
“這還用說,瞎貓撞到死耗子了呗,人走了狗屎運,那可是擋都擋不住的!”
“放屁,你倒是逮一個死耗子給我看看?”
“所以人家叫你犟驢啊,老天給你關上一扇門的同時,還用門闆夾過你的腦子,讓你一條道走到黑,你就看着吧,姓方的馬上就要拉稀了。”
“你就别想了,瞧他那膿包樣,都不知是不是屬兔子的,他敢跟老掌櫃賭,省省吧。”
“他要是打賭能赢,我現場給大家表演吃土疙瘩。”
一衆别有用心的人對方唐鏡極盡奚落之能事,對信任方唐鏡的人嘲笑不已,迅速的消耗着之前方唐鏡積累起來的好人緣。
甚至有個混蛋亮着黃牙,撿起一塊土疙瘩發誓說方唐鏡若是能賭赢陸掌櫃他就表演吃土。
終于有人怒了,吼道:“方相公,跟他賭,我們挺你!”
越來越多的人加入進來,吼着:“賭一把……”
陸掌櫃偷偷對着莫師爺豎起了大拇指,穩!準!毒!
民意不可欺!那就賭吧!
“先說好,小賭怡情,不賭錢啊!”方唐鏡歎了一口氣,看向陸掌櫃,問道:
“賭注是什麽?”
“當然,咱們都是文化人,怎麽能賭錢這麽沒品呢!”陸掌櫃嘿嘿一笑。
陸掌櫃整個人看上去年輕了十八歲,用一種宏亮到後生們慚愧的聲音對着期待的衆人說道:
“松江府的老少爺們作個見證,我和方公子打賭,賭注就是,誰輸了,誰就……”
陸掌櫃頓了一下,清晰的吐出兩個字:
“…吃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