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逐漸步入初冬,别苑的景象也越來越蕭索,枯褐色的樹葉卷曲着,打璇落下。晨起時,總有結了寒霜的晨霧在空氣中肆無忌憚的充斥,待晌午,白霜就浮在青色磚瓦之上,好像撒了糖霜一般。
不知怎麽的,天氣越是寒冷,我就越是不安,偏偏身子又怠倦得很,隻能窩在鋪了長絨的長椅上小憩。
阿修拿來了裁紙,說是要折疊一些吉利的小玩意,像是燕子白鶴一類的,可以爲肚子裏的孩子祈福。
其實我并不在意這些,我隻想知道昕黎什麽時候才能被放出來。很何況,随着月數增加,不是困乏就是莫名其妙的浮腫,心情也跟着煩躁,與我而言,這個孩子完完全全就是個累贅。
用來折疊的紙片有些硬,我心不在焉的将它們裁開,卻不曾想到,這紙片的邊緣居然這麽鋒利,割到食指後瞬間就有血珠冒出來。
隐隐覺得有什麽事會發生,藏在這看似平靜的水面之下……
天邊灰蒙一片,偶爾有點點雨絲落下,夾雜着鹽粒似得雪花,紛紛揚揚随風飄舞。
我沒了耐心折紙,随便翻閱一本舊籍,書頁邊緣已經微微泛黃,中間偶有殘缺的兩頁。
古籍講的是一些民間異聞,大多是些鬼怪之談,最常寫到的就是狐妖幻化女子人形爲禍人間的故事。
自古以來,無論是普通人家的生老病死還是世世代代的朝堂更替,他們總會把不好的結果歸結于女子身上,安她個紅顔禍水或是狐媚精怪的名義,仿佛隻有這樣,才是掩蓋住一些事實。
我懶得再看下去,把書丢到一邊,正要阖眼養神,窗外卻傳來喧鬧之聲。
我以爲是院裏的小厮吵了起來,平日裏他們也會吵,紅袖本想遣散了這些人,但我覺得在毫無人氣的地方,有人吵鬧着,也不是一件壞事。
但今天這個聲音,仔細聽起來,卻不太對。
我随意拿了根玉簪将頭發挽起,阿修連忙把毛絨裘衣取來披在我背上。
踏出門外,凝結的冷氣争前恐後鑽進人的脖頸,反倒是讓人清醒不少。
繞過竹籬短廊,遠遠地就看到紅袖站在門口,她的手被人反綁在身後。
果然,來者不善……
“阿修!别過來!快走,帶錦姑娘走!”紅袖這句話是吼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帶走顫音。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也不自覺的後退。
“柳素錦,别來無恙啊?”
音色甜軟妩媚,卻攜有幾分狠厲——章素蓉,北宇瑾辰明媒正娶的妻子,同樣也是滅我暗夜閣的仇人。
她從織金檀木頂的馬車上緩緩走下,一如既往地優雅從容。淺灰兔絨的小衫雖掩去了婀娜身姿,但卻襯得她膚色如雪白皙。
無論是精心描繪過的妝容還是一絲不苟的發髻,她這般盛氣淩人的姿态表明了這是一場有備而來的戰役。
她的視線落在我身上,從繡了玉蘭的鞋面到頭頂的玉簪,最後停留在微微隆起的小腹,她的神色沒有分毫變化,看不出憂喜。
“真是歲月靜好啊,生活在這種世外桃源,一定很幸福吧……”她伸手過來,似乎想要撫摸我的肚子,更準确得說,是這個未出世的孩子。
我用胳膊擋開她的手,有意識的退後一步,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
“柳素錦,爲自己的仇人生孩子,這種事情,隻有你能做出來吧?”她的語調充滿了嘲弄和諷刺,微挑的眉梢帶動整張面容顯得幾分刻薄,
我知道她想激怒我,事實上,經曆了這麽多事,三言兩語根本傷不到我。
“無論我自己如何,而你,即使做了那麽多,付出那麽多,滿心謀算,步步爲赢,最後卻連他身都近不了,到底誰更可憐,也真是說不清呢。”
她像是被戳中了要害,面容都有些扭曲,怨恨的雙眸良久才恢複平靜。
“王妃請回吧,王爺不在這裏,如果他知道你今日所作所爲,後果您比我清楚。”紅袖雖然被綁着,但還是掙紮着要擋在我前面。
素蓉用那染了猩紅丹蔻的手指狠狠捏住紅袖的臉頰。“我倒是忘了這還有一個不識時務的,我做了什麽?你放心,我什麽也不會做。”說到這,她的目光又轉向我。
“我今天,隻是想問問你,你知不知道,你弟弟的頭顱就挂在山下的城樓上?”
“你說什麽?”我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楞楞的問了一句。
她笑的更歡,笑意達到了眼底。
“我說,前朝餘孽昨日被絞殺,頭顱就挂在城樓上,你說好巧不巧,離你這裏也不遠,一個時辰就到了。”
我的腦海裏空白一片,手顫抖着,甚至連身子也在顫抖。
我看向紅袖,她一言不發,似乎是意料之内卻又免不了一番震驚。
“不可能的……不可能……他說過……”
“他說過?”素蓉打斷我的話語,“他曾經說過跟你放下一切,一同歸隐,他做到了嗎?他說的哪一件事真正做到了?真可憐啊,你卻還要十月懷胎生下他的孩子,你在他的眼裏就是一個笑話!”
我感覺全身的力量都被抽離,一個不穩就要倒下,她拽住我,語氣更加咄咄逼人。“天獄是他在掌管,皇上早就不理朝政了,那究竟是誰下令殺了你正當年少的好弟弟呢?是誰把頭顱挂在城牆上,供人茶餘飯後的談資?你的好姐妹藍芷,你的二長老,都是他親手殺的……”
我用力推開她,“我不信,我不信!我要去看看,我要去看看……”
嘴裏反複念叨着這一句,奪過小厮手中的柴刀砍斷馬車上的套繩,拼盡力氣駕馬飛奔。
我的血液幾乎凝結,我怕素蓉說的是真的,但我更怕自己自欺欺人連看的勇氣都沒有。
山間道路陡峭,幾番從馬背上摔落,又爬上去。
雨絲化爲雪點,簌簌落在衣領裏。
我不知道自己騎了多久,隻覺得離城樓越來越近,就越來越害怕。
血洗暗夜閣的場景曆曆在目,我用盡了一切辦法,我唯一的親人,我也保不住嗎?
城樓越來越近,我的視線一片模糊。
唯有天地間白茫茫的大雪填滿了瞳孔。
握着缰繩的手指被凍得通紅發麻,不知道是因爲冷還是因爲怕,一直在發抖。
一個時辰的路,我卻覺得仿佛過了這一生。
飛雪越來越多,黏在睫毛上,好像壓着重重的一層,沒辦法睜開眼睛。
空蕩的城門大街沒有一個人,落雪蓋住了行人曾經走過的足迹。
最蒼茫刺目的,是城樓上幾乎結冰的頭顱。
沾染着沒能落下來的血液,他的眉毛,嘴巴,都泛着青紫。
不,我不認識他。
他不是我的昕黎,昕黎他跟着蘇衍清離開了,對,他們一起離開了。
一定是我記錯了,或者聽錯了,也許是我看錯了。世間相似的人那麽多,一定是哪個犯了重事的囚徒罷了……
一步一步走近,我站在七層之高的城樓底下,擡頭能看到他結了冰的發絲,毫無生氣,像個殘敗的雕刻品。
我不相信這是昕黎,我要證明給所有人,他不是我的昕黎。
翻過城樓第一層圍欄,匍匐身子鑽過年久失修的牆洞,嘴巴啃了幾口泥水,混合了從心肺中不斷翻湧的血絲,腥澀得令人作嘔。
台階也結了冰,每邁出一步就會打滑。七層樓,我用盡了自己所有的力氣。
我沒有哭,沒有仔仔細細辨認過他的臉,我就不能掉眼淚!
爬到了第七層,綁着頭顱的吊繩就在面前,系的是死結,幾乎解不開。
但是我離的已經夠近了,我可以看到……看到他後頸皮上寒劍刺青……
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這個刺青,是重紫在昕黎十歲時親手刺上的。因他練劍時不慎跌倒将後頸磨出好大一塊傷疤,他那麽小,卻不哭不鬧,讓重紫将這把劍紋在那裏,他說,這樣他就能時刻提醒自己,無論練的多苦多難,都要堅持,因爲他要做暗夜閣的最鋒利的劍。
“爲什麽……爲什麽這麽對我……爲什麽我做再多的努力都沒有用。”
嗓子裏的嗚咽之音逐漸變大,眼淚不受控制地掉落,流進了嘴裏。
“爲什麽,你們都要離開我?”
哭泣變成了麻木,我能感覺到自己的嘴巴牽扯着變成一個痛苦的笑容。
“昕黎,阿姐帶你回家。”
繩子系在城牆得邊緣,我站在最高處,才能夠得到它。
伸手解着這個死結,可是它太緊了,指甲折斷也解不開。
手指上的血液滲透進繩結,變得暗紅。
昕黎是涼西的皇子,就算是死,也不能這樣毫無尊嚴。我要帶他離開,離開北燕,回到我們得故土,再也沒有人打擾。
指間的疼痛傳達至四肢,無一處不是疼痛的。
這樣的痛感,比起曾經親眼看着暗夜閣毀滅,有過之而無不及。
“怎麽辦呢?阿姐解不開這個繩子,可是阿姐想帶你回家,回我們自己的家。”
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冷風順着臉頰吹來,帶起最熟悉的氣息。
“别過來,别碰我。”
“錦兒……”他的聲音也是顫抖的,他是不是也能感受到一點點的疼痛?
不,他沒有心,怎麽能感受到疼痛呢,他應當是因爲冷吧,天氣實在太寒冷了,冷得人連眼淚都會結成冰渣。
垂眸向下看,可以看到整個城,掩在堅潔如玉的大雪之中。
這麽大的城,居然沒有我的家,沒有我的親人啊……
“錦兒,你過來,我把一切都告訴你好不好?”
我轉過身子,面對着他,我們之間隻有幾步之遙。
他伸着雙手,卻不敢靠近。
我看着他,他的眼睛裏,從來沒有我,那一雙眸子,是空的。
我的北宇瑾辰,早就那個清晨就離開了,他說要帶我離開北燕,隻是沒能夠回來,也許他死了,所以才沒能兌現那個承諾。現在,站在我面前的,不是他。
“我想回家了。”我笑了笑,跟他說:“我的親人都在等我,你不是我的親人,你得放我走了,不然,他們該着急了。”
“我放你走,你想去哪裏,就去哪裏。”他的眼睛裏,似乎有什麽光亮,水滴一樣落下來。
原來,你也會哭啊……
“錦兒,過來。”
這句話這樣熟悉,他說過多好次,有哪一次是真心的呢,也許一次都沒有。
“我要去找他了,他說要跟我一起走的,我們會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可是這麽久了,我沒有見到他,我怕他不記得我了。”
退後一步,腳跟靠着邊緣,就差一點點,我就要自由了。“你信不信,我一定能找到他的……”
“錦兒!”我聽到他嘶聲力竭的呐喊,還有他身後攔住他的那些寒陽死士。
我聽到寒冬的風聲,感受到下墜時的輕松。
昔日場景一幕一幕仿佛走馬燈,我就要過完了這一生了,希望奈何橋上的孟婆湯能濃一些,讓我把這一世的痛苦和無奈都忘記。
我終于,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