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中握着一枚心結劍穗,暗紅色絲線纏繞交織,觸感生涼。
劍穗是他向她讨要來的,盡管她百般不願意,最後還是爲了一碗山楂紅棗湯妥協。
聽紅袖說過,她自有孕,胃口便一直不大好,也許是因爲牢獄中的牽挂。
但在得知蘇衍清已經平安離開,并且他也模仿了他的筆迹留下書信,她乖順了很多,除了常常對一些奇怪的食物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執念,他們之間形成了一種沒有硝煙卻又有些疏離的默契。
想到這裏,他的眉目也變得溫柔起來,手中劍穗纏繞在指腹,輕輕撫着。
有意接觸,刻意安排,都是因爲他想做一個好丈夫,好父親。無論是她,還是未出世的孩子,都是心底最柔軟記憶。
縱使他丢失了一些再也不得而知的記憶,但也不妨礙紮根在心底的情感随着時間一點一點蔓延在每一處的血液。
“主上,天獄增加了兩倍的守衛……”跟随在他身邊的死士壓低了聲音,面容隐藏在黑色遮罩幕布後,隻留下一雙毫無感情卻又無比忠誠的雙目。
北宇瑾辰微微擡眸望向遠處,那些守衛,是宮中高等禁軍。
明明天獄是在他管轄之下,京城卻一聲不吭派來了這些人。
看來,還是疏落大意了,也許那個人從來就沒有真的放下戒備。
唇邊染上涼薄的笑容,他輕輕眯了眯眼,瞳色中倒映出遠處的燈火,忽明忽暗。
“本王開路。”他的聲音泠泠如冬夜微消的寒水,滴落于冰面之上。
殺戮,鮮血,兵戎相見之音,應和着微起涼風。
不止兩倍,準确的說七倍不止。
天獄之内沒有囚犯,禁軍好像就在等待着他們自投羅網。
他将劍穗放在衣衫每離心口的最近的位置,生怕外界的污血将它沾染。
死士,即死猶戰。但天獄重新調整過的暗道和陷阱還是讓他們七人節節敗退。
禁軍極有組織,用包圍圈将他們分開,再一一攻退。
每一招都狠戾果斷,殘肢和死士強忍疼痛的悶哼交纏在一起。
即便是遍體鱗傷,他也強撐着,他答應過她,要帶回昕黎。
剩餘的死士幫他抵開猛烈的劍勢,他突破了包圍,一直殺到最頂層。
記不得,殺了多少,直到他站在關押昕黎的牢獄大門。
剛要劈開鎖鏈,突然從背後沖出幾個同樣身着夜行衣的人,銀光閃爍,迎背砍來。他側過身堪堪躲過,左側小臂卻受了重創,血液噴湧而出。
餘光掃視,七個死士隻剩下三個還在殊死搏鬥。
因血液的逐步流失,左手幾乎沒有任何力氣,突然出現的黑衣人身上帶着異香,更像是久經磨砺的殺手。
死士以命相護,圍繞在他身邊。
他背靠着獄門,身後猛然響起一個略帶沙啞的少年音。“是你?”
他轉身,看到了一門之隔的昕黎。
白色囚衣被鞭傷劃出道道痕迹,稚嫩得少年面容卻有了不符年紀的果敢和鎮定。
事實上,這是北宇瑾辰第一次見昕黎。
從剿滅暗夜閣,到後來的關押,他都沒有親自動過手,不過是交于他人之辦罷了。
“我知道你,阿姐讓你來救我是嗎。”他沒有表現出一絲期待或者開心,隻是聲音帶着急切。“你救不了我的,早就有人部署好等你自投羅網!帶阿姐離開這,這是你欠她的,别再傷害她。她沒有親人了,唯一能依靠的就是你,我知道你是我們的仇人,但我不希望阿姐永遠活在仇恨裏。”
他這一段話說完,三個死士又折損了一個。
北宇瑾辰知道,他不能開口,他若是開口,聲音便會被認出。
右手唯一的力氣再次狠狠劈向獄門,他也豁了命出去,要完成對素錦的誓約。
一劍下去,獄門未開,昕黎唇鼻之間已經潺潺不斷流出黑血。
昕黎早就被迫服了毒,隻等着乖乖掉入陷阱。
“快走,如今隻有你能護得了阿姐。你若不在,她必死無疑。”
一番話點醒了他,他若是死在這裏,部署這一切的人的最終目的應該就是她。
他與黑衣人交手,這些人不是來自于皇宮,他覺得有些熟悉卻一時間想不起來。
他們不止會打鬥招數,連内功都是一般人無法比拟的。
雖然有死士護着他,但終究寡不敵衆,心口處生生受了一掌。
血腥味從心底蔓延出喉嚨,再溢出唇齒,他顫抖着手拿出劍穗,确認沒有受損才放下心。
然而他忘記了自己曾經以心血爲藥引,四經脈絡都被蠱蟲傷了個透。
這一口心血湧出使他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眼前一黑,什麽也聽不到,什麽也看不到。
寂靜之中,一個清冷而絕望的聲音出現在耳邊。
“瑾辰,我求求你,醒過來……”
“大夫,求您了,您讓我做什麽都行,救救他!”
眼前的昏暗變的模糊,他仿佛看見了素錦,在農家小院中燃放煙花,而他在她身後爲她捂住耳朵,眼睛裏盛滿了細碎的溫柔。
那些記憶,穿插着浮現,零碎又模糊,他聽到的聲音,他看到的場景。他突然記起,他與她同墜懸崖,她拼了命的呼救,那些話語,全部都在耳畔重複的回蕩。
他的記憶回到暗夜閣殺戮的前幾日,那封交于林白的信,是假的,他不信任林白,所以才寫下了讓素錦離開,一年時間戰場兵戎相見。
他知道,以她的性子,看到信就會來找他問清楚,這樣他也能真正測出林白是否忠心。
他準備好了一切,甚至連素錦質問的話語與答案都想了清楚。如何演戲,如何讓她離開北燕這個是非之地,他以爲自己運籌帷幄,以爲所有的事情都盡在掌控。
真正的信,他交于了青竹聖人,等素錦離開北燕,他就把信帶給她。信上說的是,讓她等他一年,他處理好一切,就帶她歸隐。
她想要看北燕隕落,他幫她完成這個心願。無論最後誰登上皇位,昕黎還是其他人,他不在乎,他隻要帶着她離開就好。
因爲他最恨的不是涼西,而是他的父皇。
是将母親視爲工具的父皇,對他視爲草芥的父皇,是這個人親手将他們推入地獄。
母親是死在涼西,他也曾恨過涼西,所以才接近暗夜閣,目的就是讓他們與朝堂鹬蚌相争,而他,坐享漁翁之利。
這一切,直到素錦放下恩怨,放下一切想與他歸隐時,他才開始耐心去追溯北燕與涼西的因果,他才知道那些侮辱了母親的人,不是涼西人,而且父皇派去涼西的細作,爲的就是以此爲名發動征戰,一統江山。
所以他想要毀了北燕,讓所有皇族和朝臣爲母親陪葬。
這一點,倒是與素錦的目的出奇的一緻,所以最初,他才選擇接近她。
當然,沒有人知道他的目的,幫助他的那些朝臣,不過以爲他要的是高高在上的皇位,哪怕是素蓉,也隻是自作聰明的認爲,他窺伺着萬裏江山和皇位。
他需要一年時間,如若失敗,他也悄悄留下了一部分寒陽死士一生追随素錦,替代他去保護她。
他計劃了一切,卻沒能想到,青竹聖人也會背叛他。
眼前的黑霧散開,他仍舊在重重包圍之中,仍舊沒能離開天獄。
最後一個死士将手裏的刀遞給他,他所有的怒火和理智都消失殆盡。
他的愧疚,他所錯失的一切,都在血肉殺戮之間彌漫。
他不記得如何逃出了天獄,他隻記得,他沒能趕回别苑,沒能告訴她,他曾經想拿命去守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