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帶我去的是一塊墓地,墳前寫着無名氏。
“就是這個?你怎麽知道埋的人是他。”
北宇瑾辰把玩着手裏的白玉扳指,漫不經心道:“兩個月前,家中猝死,現在屍骨未寒,你大可以挖開一探究竟。”
我雖然沒有全信,想着要安排暗夜閣的人查探一番,但也沒有完全不信。
“他從皇宮出來之後就生活在這個村莊,七年有餘,也算是壽終正寝。”
我沒有多說,轉身返回。
小村莊裏人家不多,煙囪煙霧袅袅,飯菜的香味飄來,是皇宮裏禦膳房也做不出的味道。
土黃色磚瓦,糙木門欄,相較于皇宮琉璃玉瓦,石柱朱台,顯得落魄寒酸。但正是這種質樸,讓我感受到了皇宮裏感受不到的鄉土人情。
村子門口有個算命先生,穿的破破爛爛,擺着個小攤,嘴裏喊着算命分文不收。
路過那裏的一瞬,算命先生喊到:“姑娘留步。”
他留着兩撇小胡子,桃木簪發,藍灰道袍。陽光斜斜打在他臉上,整個人都籠罩了一層光暈,的确有些仙風道骨之感。
這種江湖術士見多了,對他們那些個把戲見怪不怪,也懶得搭理。
“姑娘,來抽一簽吧,是不收錢。”他咧開嘴一笑,兩顆大門牙都隻剩下半顆,怪異得緊。
我懶得回應,轉身就走,他又沖到面前,攔住了去路。
他突然用手拽住我的胳膊,還好穿着深色茄紫色上衣,不然那道灰黑手印肯定分外乍眼。
北宇瑾辰蹙着眉,不着痕迹的拉着我後退一步。
“如果老夫沒算錯的話,姑娘十三歲那年有一大劫,姑娘命中缺火,這劫數也與火有關。”他說的頭頭是道,神色嚴肅。
我凝在原地,他所說的劫數就是那場大火,毀我半面容顔改寫命運石格的大火。
雖然還是半信半疑,但我的腳步已經跟着他到了攤位跟前。
攤位旁邊立着一個小幡,寫着半仙算命。破舊的桌子上擺滿了雜物,解簽書,道符,筆墨紙硯。
桌子上到處都是墨點,我不敢靠太近。
他遞給我一個簽筒,道:“女子求姻緣。”
“我不求姻緣。”本就是個将死之人,姻緣有何用處,不動心不勞神,才能在這條血道上行遠。
“姑娘,老夫今日,隻算姻緣。”他摸摸小胡子,表情倨傲。
我覺得好笑,說是算命,居然隻算姻緣,那我就陪他玩一玩。
在簽筒裏搖上三次,一根都沒搖出來,索性直接從裏頭抽出一根,隻見上面寫到:
重疊淚痕緘錦字,
一寸相思一寸灰。
直覺這不是什麽好簽,他該不會索要什麽消災費吧。
他拿過簽,在書上翻翻找找,而後擡頭,神色複雜:“下下簽。”
北宇瑾辰突然給桌子上扔了一錠銀子,拉起我,道:“走吧。”
将将轉身之後,他在身後喊道:“姑娘,如若今後遇劫,癡念不必執着,順其自然。”
北宇瑾辰不屑地輕笑一聲。
我一直不知道他所說的劫究竟是什麽,後來才懂得,劫,既情劫。
村子裏的居民見到我們都要停下打量,我這才發現我們穿的都太招搖,尤其是北宇瑾辰,雖然是月白色錦袍,但緞面花紋細緻,領口處的狐毛圍領蓬松柔軟,價值不菲。盡管這身着裝在宮裏内斂儒雅,但走在這種鄉村小道就十分矚目了。
有些村民在自家門口蹲着吃飯,我的肚子咕噜咕噜開始叫喚,餓的忍不住吞口水。
“餓了?”他挑眉。
我咳咳幾聲掩飾尴尬,“有那麽一點點吧……”
“走吧,帶你去吃飯。”
我以爲我們又要走很遠的山路才能到下面找一家客棧去吃飯,沒想到他直接去敲一戶村民家的門。
門打開,是一個老婦人,滿頭銀發用頭巾包裹,眉目和善,甚是慈祥。
“诶?小辰啊。”笑盈盈地爲我們打開門,北宇瑾辰也難得露出乖順的笑容,乍看之下居然還有幾分腼腆。
老婦人迎我們進門,滿是褶皺的手緊緊握着北宇瑾辰,倆人看起來就如母子一般和諧。
小小農家小院,土磚堆砌。柴門前挂着曬幹的紅辣椒和玉米,還有腌制好的蘿蔔,濃濃風俗氣息。
進了屋子,老婦人才注意到我:“這位姑娘是?”
我剛要回答,老婦人一拍腦門,道:“記起來了,上次小辰不是說婚期将近嘛,這就是那個素……素什麽來着……”
“不……”我連連擺手,忙于解釋。
“素錦。”北宇瑾辰先我一步答道,絲毫不作解釋。
我啞口無言,任由老太太拉着我坐到椅子上。
看他們這彼此熟悉的樣子,這老太太以前應該是王府的人。
屋子雖然簡陋清寒,但東西卻一應俱全,溫馨如家。
“錦丫頭怎麽戴着面紗啊,是因爲天氣太冷嗎?”她給我們倒了一碗紅棗姜茶,熱氣騰騰。
我心知待會吃飯還得解下面紗,北宇瑾辰早知我容顔恢複,此刻還遮遮掩掩就顯做作了。
于是淡定的解開面紗,放在一邊。
北宇瑾辰微微擡了擡眼眸,神色不變。
“真是生了副好模樣啊,怪不得我們小辰要娶回家呢。”她給爐子裏添了些碳,火焰燒的更加旺盛。“我做了些菜,小辰過來幫我端菜。”
“嗯。”他淺淺應了一聲,就去了小廚房。
紅棗姜湯濃郁綿綢,姜的微辣被紅棗甜蜜遮蓋,恰到好處。
喝完一整碗才覺得半飽,身子也暖和起來。
老婦人端了幾盤菜,拉張小闆凳坐在我身邊,粗糙的雙手蓋在我手上,語重心長道:“錦丫頭,你了解他嗎?”
我讷讷地不知道怎麽回答。
“我是看着他長大的,娘娘逝世的早,這孩子心性也比同齡人通透幾分。”
我心道,何止是幾分,就是個人精……
“後來王妃又離開人世,對他來說是個不小的打擊,他需要一個人去照顧他理解他,陪他說說話看看風景,就足夠了。”她的聲音平緩,叙事時目光總是落在很遠的地方……“所有人都覺得他心思重,其實他隻是想保護自己能保護的。他身子骨也不好,小時候被人推到池子裏,大冬天的泡了好久才救上來,自此以後啊,每年冬天他的膝蓋骨都會疼痛,這個你可要記下啊。”
我不忍心老人家失望,裝模作樣點點頭。如果她知道素錦不是素蓉,一定會很失望吧。
“我知道,任何一個姑娘做了續弦,心裏都不會好受。但隻要兩個人相愛的話,一切問題就不是問題了。我隻希望在百年歸去之前,能看見你們的孩子……”
這下我是真的被噎住了。
她唉聲歎氣,起身在矮櫃裏頭翻翻找找,拿出一個細絹包裹的東西,走到我面前,将絹布打開,是一個翡翠手镯,澄澈微透,質感極佳。
她把镯子套在我手腕上,玉石冰透,涼意暈染。
“這個算是老身的見面禮吧。”
我心中一驚,忙道:“不是……不……”
“這镯子是老身在宮裏時,娘娘給老身的,雖然不值幾個錢,但心意也在,這些年都沒舍得戴過。據說這是先帝送給娘娘的,意義深重呢。”
現在的我在椅子上如坐針氈,搖晃不安。這些話本來就應該是說給素蓉聽的,現在卻被我李代桃僵了。
北宇瑾辰端着幾個菜出來,放在桌子上,乘了幾碗米飯。
家常豆腐,素炒青菜,韭黃雞蛋,唯一的葷菜就是一晚牛肉羹。
我大口大口吃飯,居然吃的比北宇瑾辰還多,簡直像是餓死鬼投胎。
倒是老婦人一臉慈愛,好像我吃的越多她就越開心。
牛肉羹鹹淡适宜,聞之清香。她說是北宇瑾辰親手做的,這倒是我沒想到的,養尊處優的皇子還會下廚做飯,真真是無奇不有。
酒足飯飽之後,已經是傍晚時分
從小村莊裏出來,我們一路無言。
低頭看自己手腕上的翡翠镯子,恰好掩住了以血爲誓時留下的傷疤。
山路難走,步履維艱。
直到我們到達寒水宮,我還在思索白日裏遇見的一切。
林白備好了船,直通皇宮,半個時辰水路,倒是平緩穩進。
他坐在船頭,迎着風,發絲清揚。
我站在一邊,想要使勁取下镯子,無奈這镯子跟生了根似得,手腕都弄紅了還是取不下來,明明戴上的時候很容易……
“不必取了,你留着吧,這些東西,想必她也一無所謂。”北宇瑾辰淡淡開口,他口中的她,指得就是素蓉。
我想了想也确實是這樣,素蓉說她從來不戴廉價之物。
“你覺得你這樣對素蓉公平嗎,這場婚事,也就是場交易。”
他唇角上彎,看向遠處。“閣主怎知,我對她并無情感?”
這句話确确實實問住了我,本不關自己的事何必多言。
停船靠岸,他留在船上,我攏緊衣服下船。
回頭看一眼,碧波蒼茫。
“今日,就此與王爺兩清,兩不相欠。他日,希望王爺勿要與暗夜閣爲敵,否則,兵戎相見。”轉身,邁步。
走着走着,心裏突然不安穩起來,腦海裏閃現着臨淄鎮那天他在大火中的身影,若論兩清,恐怕,我欠他的更多吧。
停駐腳步,微微側身。
他就站在岸邊,四目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