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雨桐掐着時辰,這遊園下來, 大緻得多長時間。開宴的時辰大概是幾點, 掐着時間過去就行了。
這些跟着來的太監宮娥, 不是娘娘親随的, 此時都已經在賈赦住的那邊開宴了, 有專門的管事的管着那邊一宗的事。
林雨桐裏外瞧了瞧, 見都各司其職,沒有亂的。她就帶着丫頭, 自己找了個地方貓着去了。
元春是晚上大概七點才從宮裏出來的, 又擺着依仗, 一路慢悠悠的,到府裏都八點半了。進了賈家,就是一路走馬觀花下來,怎麽着開宴也得等到十一點前後。
因此, 她還順便睡了一個時辰, 起來擦了臉, 重新梳妝之後, 才過去。
過去的時候, 也才做完詩,正要戲單子點戲呢。
賈薔帶着一幹小戲子, 早已經不耐煩了。小戲子們打從昨晚就沒正經的睡,就這麽候着。緊跟着又是一個白天, 吃喝拉撒也不能盡興。好不容易熬到娘娘回來了, 這一等又是兩時辰。哪裏又有她們坐的地方, 隻一味的站着才是恭敬。
賈薔更是忙碌。得跟大部分主子一樣,熬着迎接娘娘,又不想錯過給娘娘見禮。于是從這頭跑到那頭,又從那頭跑到這頭。把這十幾年走的路,今兒一遭都走完了。
這邊遞了戲單子,那頭就見林雨桐坐着肩輿來了,他遠遠的就作揖:“問嬸子安。”
“今兒就别多禮了。”林雨桐擺手就往裏面去,回頭跟他說:“你隻管忙你的去。知道今兒你們忙,全指着你們跑腿呢。”
賈薔躬身等林雨桐進去才起身,回頭腳下跟生風似的,也不知道忙什麽去了。
林雨桐也不能随便進去,見正點戲了,她就在外面等了等。這邊才把戲點好,那邊抱琴就低聲禀報元春:“珩大奶奶來了。”
“快請。”賈元春的聲音,林雨桐在外面能聽見。抱琴出來了,她就往裏走。進去要行禮,賈元春忙道:“免了。咱們三不五時的能見一面,哪裏來的這麽些個虛禮。”又招手叫林雨桐近前來:“我就說之前怎麽沒見你,你斷斷不會今兒不來的。”
“正是因着能常見娘娘,因而我去外面支應了。”林雨桐往前走了兩步福了福身,就坐到離元春近一些的椅子上了。
元春一邊是賈母,一邊是王夫人。離的很近。
戲開鑼了,各色的菜品也都擺上了案幾。咿咿呀呀的唱了起來。林雨桐看着戲台子,耳朵卻支棱着聽那邊賈元春低聲跟賈母跟王夫人說話。
元春先是問寶玉的事,叮囑說:“不要再去找什麽真寶玉假寶玉了,若真是如此,那便是命中注定的。我瞧着,也不是祖母說的那般就憨傻了。隻是跟普通孩子一樣,橫豎也才十來歲年紀。太太的主意就很好,請個先生在家裏教他,發奮個兩三年,也能下場了。”
賈母欲言又止,但瞧着娘娘眼裏的焦急之色,到底是沒有言語,緩緩的點了頭。
王夫人就趁機低聲道:“寶玉這親事……”
元春知道之前的話叫老太太不高興了,便又笑着主動問老太太道:“老太太喜歡誰家的姑娘?”
賈母眼裏就帶了笑:“你姑媽家的姑娘,你林妹妹就很好。隻是今兒沒來,你沒見到……”
“是她?”元春附和就笑:“老太太不知,林妹妹我是見過的。皇後娘娘曾宣召林家女眷入宮,是長姐帶着幼妹去的。身形婀娜纖巧的便是吧?”
王夫人點頭:“那孩子生的好,性子也是極爲乖巧的。”
竟是也說了态度,是願意結親的。
元春卻沉吟起來:“聽聞林家的大姑娘許配給了靖海侯世子?”
這話是問話,但也是提醒。庶女許配的人家這般好,這嫡女隻能是往高處去的。這話沒說出來,但是賈母和王夫人都明白她的意思。但元春也沒直接說不行,而是道:“既然看中了這麽好的門第的姑娘,那更該發奮讀書才是。一兩年之後,哪怕是能中個秀才舉人,能叫人看到以後進士有望,到那時候,咱們再去林家提親,也好有個說頭才好。”
是說有功名了去提親,好歹面子上拿的出手。不至于一個五品官的的嫡幼子想娶人家一品官的獨女,反倒叫林家惡了去。
按照分家的規矩,這家裏的大部分家産是該嫡長子的。幼子能分到三成就不錯了。賈珠就是死了,但是人家有兒子,還是嫡子。長房又不是沒人,所以,這将來落到寶玉手裏的家業,真真是有數的。所以,這說親的時候,嫡子與庶子不同,嫡長子跟嫡幼子又不同。
林雨桐暗暗點頭,元春心裏其實比誰都清明。
但這打算顯然跟王夫人的打算是有出入的。王夫人是想着,娘娘要是能有個一男半女,皇家恩典,看能不能賜個爵位下來。若是能給寶玉一個爵位,那這婚事便妥當了。有爵位,哪怕是爵位不高呢,但這靠着兩家本是姻親,親上做親的情分,想來這婚事林家不會太反對。在一點上,她的想法倒是跟賈母不謀而合了。
不過如今瞧着,娘娘竟是一心想着叫寶玉讀書科舉。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娘娘多年不在家中,哪裏曉得家裏爲難的地方。若是科舉能出頭,又如何會打這麽個主意?
這三代人各自有各自的肚腸,竟是一時都沒有說話。
元春在宮裏這麽些年,察言觀色早已爐火純青,心裏歎了一聲就道:“橫豎寶玉也還小。便是三五年之後,再說這事也不遲。”
她是今兒不想鬧的不愉快。一家子歡歡喜喜的團聚了,這些不高興的事最好先不提。以後慢慢的打算便是了。
賈母和王夫人隻當元春的意思是三五年之後,必是有結果的。想着娘娘許是這兩年也着急要子嗣,就越發的歡喜起來,一時有笑語嫣嫣,點評起了台上的戲。
可這兩人哪裏知道元春的難處。
賈元春不由的看向林雨桐,自己在宮裏怎麽狼狽,她隻怕并沒有跟家裏人說。當然了,自己也不希望家裏人知道這份狼狽。回家來,看到這份富貴風流,她也險些就把自己當成了在宮中受了無限寵愛的寵妃。可實際上,每日裏戰戰兢兢都不足以說明自己的宮裏的處境。什麽榮耀,什麽體面,在皇上和皇後眼裏,自己都不及這個表妹有體面。她能陪着皇後用膳,兩人能下棋說半晌的話,可自己去請安卻隻能在外面站着。不管外面是什麽樣的天,主子娘娘不發話,她就不敢離開。更遑論皇上他……有無寵愛呢?
無寵也無愛!
皇上看自己的眼神,有欲而無情。
至于什麽子嗣,那可真是想多了。
林雨桐被盯着的時間有點長,她也察覺出來了。但隻做不知。倒是在一邊布菜的王熙鳳,悄悄的捅了捅林雨桐,朝元春那邊使了個眼色。
林雨桐側着身子白了她一眼,這才扭臉朝元春看去,目帶詢問。
元春被這一看晃過神來,笑道:“怎麽不帶哥兒來?”
賈母忙道:“若是娘娘想瞧,這就叫人抱去。”
林雨桐的眼裏飛快的閃過一絲不悅。這大半夜的,天寒地凍的,又住的不算是近便。你們說去抱孩子便去抱孩子?更何況這邊喧鬧的很,吓着孩子怎麽辦?
賈母低着頭,沒瞧見這一絲不悅。但是元春卻看的真真的。她心裏咯噔一下,忙道:“抱什麽?我最是知道咱們蘊哥兒的。定是早早的就睡下了。孩子貪睡!以後有的是見着的日子。”
是說在宮裏見。
林雨桐斂身笑了笑:“謝娘娘體恤。”說完,竟是轉身看戲去了,再不搭話。
元春臉上一絲不悅也無,扭臉卻低聲說賈母:“想來老太太對珩哥兒所知到底不多。您許是不知道,今兒老聖人還說叫帶孩子進宮,這兩口子進宮去卻也沒帶孩子。皇後娘娘動問了,桐妹妹也隻說是怕孩子鬧。皇後娘娘還道,怕是老聖人又少不得念叨賈大人。”說着,她微微頓了一下,叫賈母和王夫人去想透這裏面所包含的意思。這才接着道:“老聖人也就是念叨了念叨,并無怪罪的意思。還念着蘊哥兒沒有進宮賞燈,特特的賞了宮燈十二盞給哥兒玩。皇上和皇後娘娘又另外賞了東西無數,東西另外送府裏去,這兩人卻未歸家領賞謝恩。”
什麽是恩寵?
這便是恩寵!
有沒有寵,長眼睛的比較比較,便什麽都該明白的。
王熙鳳和尤氏上前奉茶,放下悄悄的退了。但兩人把元春的話聽了七七八八,站遠了之後不由的對視一眼。
尤其是王熙鳳,老想着數次到府裏要銀子的那些太監。想着之前見那些太監對這兩口子的态度。琏二回來學的那些太監巴結珩哥兒的樣子,還有之前這些宮娥,包括抱琴對林雨桐的态度,她有那麽一瞬間的恍惚。
沒錯!娘娘一定沒有自家想象的那般得寵。反倒是那個珩哥兒,在老聖人和聖人的眼裏,都比自家想象的要得寵。就是桐丫頭,在皇後跟前,那也是極有體面的人。
這個認知,叫人心裏特别不舒服。
但再多的不舒服,賈母和王夫人此時也不能表現出來,兩人低低的應了一聲是:“娘娘的提點,都記下了。”
要真的記下才好。
尤其是自家這老祖母,祖父在世的時候的風光,還有身上的超品的诰命,叫她站在高處輕易的下不來。就怕養在她身邊的寶玉,也受了這樣的影響。真當自己就生在富貴風流之家,能做一輩子富貴閑人。
于是,又說起了寶玉的事:“他如今也大了,跟着祖母怕是不相宜了。不若叫他住出來,也該學着自己長大了。”
賈母應着,心裏卻又老大不自在起來:“等這孩子身子好些了,就把他挪出去。”
偏不給個準話。
元春不好違拗,瞧着自家母親在一邊揪着帕子,便伸手輕輕的拍了拍,安撫了一二。
這邊說着話,薛姨媽卻緊緊的盯着。她坐的遠,并不能聽得清上面說的是什麽。但見三人湊在一處說話,心裏卻思量着,會不會是商量着叫寶钗進宮的事。
這麽想着,又覺得自己是想多了。這娘娘回來,還不定住多少日子呢。叫寶钗常過去走動走動,總歸是好的。她低聲問一邊的寶钗:“剛才作詩,娘娘可獨獨誇了我兒。”
寶钗一把摁住自家媽的手:“媽怎麽也輕狂起來了。不說好不好的話,就隻從遠近上來說,這攏共就我一個外人,難道不誇我反而去誇自家的姐妹。”她低聲道:“沒瞧見謄抄的事都給探丫頭做了嗎?這遠近親疏是不一樣的。娘娘做事,是極有章程的。”
薛姨媽便不好再言語,反而心裏越發的沒底起來。
寶钗輕輕搖頭,隻叫她看戲。如今見了娘娘,好些個事就得另外謀劃了。
這種時候,誰在認真看戲?
可不是瞧熱鬧的嘛。元春知道不能久呆,借着這個熱鬧勁,正好跟老太太太太說些私房話,問問府裏的情況。這兩人呢,又隻有說恩典的,報喜不報憂。
抱琴過來提醒放賞的事,元春才點頭,這原本就是提前準備好的。如今不過叫人按着之前準備的去賞便是了。
給林雨桐和齊氏的跟給王熙鳳和尤氏的是一樣的。
給四爺賈瑕的賞,又是跟賈琏賈珍賈寶玉等人是一樣的。
給幼娘的跟三春的是一樣的,哪怕是幼娘沒來。
給蘊哥兒的,跟給賈蘭的是一樣的。
寶钗的,跟林家姐妹的一樣。給餘梁的,跟給楊哥兒的是一樣的。另有邵華的,跟薛姨媽的是一樣的。給怡哥兒的,跟給王熙鳳家的大姐兒是一樣的。
好些人沒來的,都一樣給了賞賜,隻随後叫人送過去。
還有這滿府的下人,個個都得了賞。就連林雨桐和四爺身邊的,也跟着府裏的主子身邊的人得的賞賜是一樣多的。
賈母才要說,這些東西哪天賞下來都是一樣的。卻不想話沒出口呢,就有太監前來提醒:醜時三刻了,請駕回銮。
賈家人臉上的表情,一時都僵住了。
震驚的,迷茫的,什麽樣兒的表情都有。
誰也沒料到,忙了這麽久,花費了銀錢無數,這熱鬧就這般短暫,說散就散了。
元春本也傷感今日之别,可眼前這麽些人的表情,就隻餘家表妹沒有意外之外,其他人的表情……震驚多過離别的傷感。
這種無知無覺,隻沉浸在富貴夢的家人,才更叫她無力。
她的眼淚一瞬間就聚集起來,然後撲簌簌落下來。良久,賈母和王夫人才反應過來,這才悲從中來,兩人起身,緊緊的抓住了元春的手:“娘娘……”
抱琴在一邊已經面露急色,元春收斂了悲色,安慰道:“天恩浩蕩,以後許是能宮内月省一次,見面盡是容易的。隻是以後……萬不可再如此奢靡……”
兩人連連應是。
元春起身,抱琴過去扶了,她這才擡腳往出走。從林雨桐跟前路過,便停下腳步,扭臉看過來,伸手拉了林雨桐的手:“姐妹中,唯妹妹見識通透别與他人。老太太有了春秋,太太也有了歲月,若是有一二不到之處,還望妹妹多提點兩句,便是感激不盡了。”
林雨桐還禮,應了一聲是。
見元春還要說話,太監在一邊已經催了。元春這才深吸一口氣,這一次走出去,直到上了轎辇,也都沒有再回頭。
林雨桐随着女眷一起,一路走出去,一直把人送到了賈府的門口。
起身時醜時三刻,也就是夜裏兩點半前後了。這又從園子裏慢悠悠的走出來,怕是沒三點半也差不多了。
林雨桐沒再回去,跟王熙鳳說了一聲,就帶着齊氏,兩人上了馬車,直接往回趕了。
四爺還得送禮部這些随行官到街口,林雨桐叫另一輛空馬車跟着,到街口接了那兄弟倆,就能回家安頓了。
到家都快五點了。
四爺和林雨桐還罷了,隻賈瑕跟齊氏,都快累貪過去了。
林雨桐就叫他們去歇着:“不急着起來,明兒睡到幾時便幾時,橫豎在自家,誰還挑理去?”
兩人應了,也不見外,自去歇息不提。
别說是這兩人,林雨桐和四爺都睡到了日上三竿方起。
蘊哥兒眼看一周歲了,也跌跌撞撞的能走了。爹娘姑姑叔叔的,也能叫兩聲。
這會子林雨桐還想伸個懶腰,再賴一會子呢,蘊哥兒就在外面喊着:“娘——娘——起——”
“起來了起來了!”林雨桐打着哈欠,吩咐外面的丫頭:“把哥兒抱進來吧。”
幼娘低低的哄勸也攔不住他,騰騰騰的自己往裏面跑。高大的門檻得要人抱着,但一旦放進來就手腳并用的往炕上爬。
林雨桐将他拉上來,問他:“吃了沒有?吃什麽了?”
“吃……粥……”大緻能明白問的是什麽意思。
他一邊說着,一邊去看蒙着腦袋睡覺的人:“爹?”
四爺沒言語,也沒動地方。
他就伸出手掀被子,然後四爺還是閉着眼睛不動。他先是露出幾分迷茫來,然後伸出小肉手,咯吱他爹去了。像是大人叫他起床一樣,咯吱咯吱,他就咯咯咯的笑。
然後他爹多壞了,怎麽逗都不醒。
孩子才越發的迷茫了,憋着嘴看看爹看看娘,不知道如何是好。
見爹娘都不言語,他又把被子給他爹給蓋上,不知道想到了什麽,一屁股坐在邊上給哭了。
無良的爹娘沒事把孩子招哭了,兩人擱在被窩裏哄了半天的孩子,到了午飯的時間才起床。
宮裏又因爲元春昨日歸省,今兒謝恩并奏請歸省之事,象征性的賞了東西下來,四爺和林雨桐這邊也是人人有份。謝了賞,那邊賈瑕和齊氏就告辭。這也過了十五了,兩口子打算回書院去。賈瑕繼續念書,齊氏能陪在父母的身邊。
四爺和林雨桐又不是迂腐的人,隻要住着舒服,人家兩口子願意怎麽住就怎麽住去呗。也不幹涉。隻齊氏走的時候說要去城外的别院給公婆送點東西,看準備的東西是否合适,叫林雨桐參詳了參詳。
把這邊打發完了,這一點也就算是有到頭了。
正月十六過了,這年也過完了。
年節完了,到了二月裏,地裏就該忙起來了。
趁着這個空檔,大家也都是急着瞧那後宮嫔妃陸續的省親的熱鬧。四爺就進宮去了,跟太上皇道:“那邊有溫泉,早晚泡泡,對身體最好不過了。景緻也好,這眼看開春了,好些事也得開始忙了。”
太上皇就有些傷感之色,随即又露出兩分歡喜來:“行!搬出去住。一輩子困在這地方,有個什麽趣。”
四爺也笑:“等有空了,咱們出去走走。在附近的村村鎮鎮也都轉轉。看看這天下到底是如何一個天下。”
太上皇又歎了一聲:“下江南數次,看的天下也未必就是真實的天下。這話……說的很是……”
于是,四爺真的挺忙的。元春出來省親一趟,都那麽大的排場,更何況是太上皇搬家呢?
皇上再是說:“那邊什麽都有,您把常用的帶過去就行……”
可實際上,太上皇心裏是知道的,有生之年,他不會再回這裏了。等到再回來的那一天,一定是躺在棺椁裏回來的。
搬家這事交給忠順王和四爺辦。
瑣碎碎的,得趕在二三月裏徹底的搬過去,可不得忙起來?
反正四爺是進進出出的,天天回來都是灰頭土臉的。這一路的官道哪怕是修了,但還是塵土飛揚。
從年前到如今,也沒落雪。今年是有些幹旱了。
餘梁又領了差事,給皇莊打壓力井,多少畝地一口井,另有水渠等水利設施要修建,也着實是忙的很。
這邊是忙,而賈家那邊,卻真真是忙完了全家都歇下了。
省親用的那些個物事,如今都得收起來,當時挂的時候一天能挂完,可這收拾得收拾四五天。以前還有王熙鳳跟個鐵人似的什麽活都兜攬,如今她也看出來了,指着娘娘,那是指着屁吹燈呢。一點戲也沒有。她的心思也就不在這上面了。
娘娘省親完,她就‘累倒’了。也不全是裝出來的,那麽樣的消耗人,誰不累?
這邊隻養病,王夫人是三請四請也把人請不過來。她又是這個事那個事的得出門應酬,家裏的這一攤子竟是不知道該交給誰。再加上薛姨媽一天到晚的在她屋裏,爲的什麽,她也知道。
可這會子娘娘隻在家裏呆了那麽點時間,有些話根本就說不到上面。再說了,寶钗現在要進宮,時機也不對。再過三五年之後,娘娘實在是沒有懷上,到時候再想辦法也不遲。可到了那時候,又何必再叫寶钗去呢。
但這薛家還得安撫,别這個時候鬧出不愉快的事來。
加之家也沒人管,怎麽辦呢?
幹脆叫李纨帶着探春和寶钗,把家給管了起來。
王夫人拉着薛姨媽的手:“妹妹放心,我疼寶丫頭的心跟疼寶玉是一樣的。萬萬不會耽擱了孩子。”
便是說,若是不能進宮,這不是還有寶玉呢嗎?
這卻真不是薛家想要的。
薛姨媽氣的直抹眼淚,又問薛蟠的去向:“大爺呢?”
薛蟠在甯國府這邊呢。賈珍把族裏的爺們都叫去,橫豎給娘娘省親預備下的東西多了去了,這些東西不用,難道還要藏着不成。
什麽戲子雜耍,什麽山珍海味,什麽美酒佳肴。這些都是提前預備好的,做好了娘娘在家住一個月的準備所預備下的東西。
那時候想着,得叫娘娘在家的每一天,玩的都不一樣,吃的都不帶重樣的。可不是盡着天下有的,都給采買了回來。
這買進來了,哪裏有再賣出去的道理?
于是,一家子爺們關起門來,猜謎行令,百般的作樂。賈琏和薛蟠都是賈珍的座上客,有的樂,誰還管以後如何?大有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架勢。
如今薛姨媽找兒子,香菱又哪裏知道這位爺去了哪裏,隻搖頭說是不知,見婆婆的面色不好,才又道:“隻怕去了東府裏,倒是聽見外面小厮說了一句,說是珍大爺有請呢。這娘娘才省親完,許是有什麽事也不一定。”
薛姨媽就氣道:“你如今也是正頭娘子,很該管一管他才是。”
香菱抿嘴低頭,卻不知該如何說才是。
親娘老子都管束不了,她又如何管的住。
還是寶钗說:“媽隻說嫂子做什麽?媽說的話哥哥都隻當耳旁風,嫂子難道是能轄制的住他的人。”說着,就給香菱使了眼色,叫她先出去了。
等人出去了,薛姨媽才露出幾分惱怒之色:“都是你哥哥那什麽恩人,出的是什麽主意?娶了個她回來,竟是半點也不能轄制人的。你哥哥這樣的,就很是得要個厲害的媳婦,能管的住她才是。”
香菱本是端着茶要給婆婆小姑子送的,如今在外面猛不丁的聽了這個話,就背過身悄悄的退出去了。想着偶爾回娘家,陪着娘在小院子裏過的清淨日子,竟然是向往了起來。哪怕是富貴榮華,可這無一日順心的日子可過,又有個什麽趣呢。
她打發丫頭:“去我家去瞧瞧,上次回去母親有些咳嗽,不知如今可好些了。”她給了一小塊銀子:“順道在路邊買一筐子梨,給母親送去。”那個東西熬成梨膏,最是去火止咳。
梨就是路邊賣的最普通不過的梨,小小的籃子裏攏共也隻放了五個。
封氏也是大家子主母,一看這情況,哪裏不知道閨女的日子過的是極爲不順心的。她的眼淚嘩嘩的往下流,哭了一場,到底是收斂住了。又提着這些東西,直接上了清虛觀。
甄士隐看着封氏帶過來的東西,歎了一聲,隻道:“你稍等一等。”
回來的時候,便遞了一個增運符過來。
封氏不解:“拿這個給閨女?”
甄士隐搖頭:“你糊塗。拿着這個,隻說送禮,也好進那門第。你進去就問問閨女,若是日子不好,可願意歸家。若是願意歸家,便歸家就是了。這事,隻我請了張道士去辦,薛家必是肯的。把閨女接來,若是将來沒有合适的姻緣,就收養一個族裏的孩子,好好教養,老來未嘗就沒有依靠。”
封氏将東西收到手裏,默默的點頭。甯肯叫閨女在家清茶淡飯,也不願意在富貴膏粱之家受這樣的磋磨。
她答應了,去了之後又花了兩千個錢裏外的打點,才見到了閨女。原本是送禮的,如今卻不見親家母。人家壓根就沒回院子來,隻說是陪着賈家的老夫人說笑呢。
封氏也不覺得被冷待。倒是剛好有機會,跟自家閨女說說話。
母親這麽一問,香菱的眼淚就下來了:“若是能……我甯肯一輩子守着爹媽,送了爹媽百年之後,哪裏的姑子廟不留人?”
竟是心灰意冷至此。
封氏心疼的幾乎都喘不過氣,給香菱将符箓塞過去,“你拿着,等你婆婆回來,送過去,也好有個應對。這事我兒放心,你爹既然回來了,必然是能護着你的。你且等等便是了,很快……爹和娘接你回家去。”
香菱眼淚又下來了,從袖子裏往出掏帕子,袖子隻撩開一點,但封氏也瞧見了這孩子胳膊上青紫的痕迹。她瘋了一般将孩子的袖子撸起來,頓時淚雨如下:“畜生!你是娶回來的正頭娘子。”
香菱趕緊遮掩了,卻隻搖頭,便不言語了。
說是正頭娘子,可誰拿自己當個正頭娘子對待。甄家好的時候,還曾好過兩日。甄家不好了,她如今便連個丫頭也不如。賈家那邊,凡是主子該去的場合,她都不去了。凡是丫頭婆子們聚的場合,她又不适合。整日裏在這小小的梨香苑裏,一日一日的熬日子罷了。
封氏摟着閨女壓抑着哭了一場,卻不敢太過。走的時候咬牙切齒,見了甄士隐更是放聲大哭。這哭聲别說是甄士隐,就是道觀裏的小小道童,也露出幾分不忍之色來。
甄士隐回身就去求張道長,隻求他想辦法拆了這一對孽緣。
薛姨媽陪賈母看戲回來的晚了,原說叫兒媳婦來問問的,叫人去叫,婆子去了一趟面色通紅的又回來了,隻說大爺吃醉了,正叫人服侍呢。
薛姨媽便不再問了,定是那混賬又拉着她媳婦弄那事,聲音大了,家裏的下人都曉得了。
第二天香菱一早過來服侍的時候,薛姨媽才問了封氏的事,“可是想你了,來瞧瞧?”
香菱忙道:“我在家好好的,媽是再放心不過了。原不過是從老神仙那裏得了一道符箓,不知是增運還是如何的,見是好東西,媽就送來了。”她把東西遞過去:“給姑娘帶着吧。許是真就應驗了,得一貴婿也未可知。”
這話很得薛姨媽的喜歡,收了東西,打發人給封氏送了一回禮不提。
而林雨桐很快就知道這事,是因爲張道士應了甄士隐所請,求到了自家這裏。
四爺不在,但一老道,林雨桐見了也無礙。
張道士這麽一說那麽一說,滿臉的唏噓之色:“……父母之愛子女之心,叫人動容。那薛家,原本是得了一寶珠,卻偏偏的如此作踐。這便也是那沒造化的。”
林雨桐就不由的冷笑:香菱這樣的兒媳婦瞧不上,這婚事真要是拆了,等來的怕還真就是夏金桂了。等那個娶進門,且有的薛家後悔的時候。也罷了!甄士隐這事本也是個意外,有這麽個親生父親在,又能親自求了張道長出面,這個面子無論如何是要給的。
她便把薛家想要送寶钗進宮,賈家如何的敷衍應付這樣的事說給了張道長聽。
至于張道長怎麽利用這事,那就不是林雨桐能管的了的。
隻知道一個月後,薛家請客。薛姨媽哭的跟個淚人似的,找了許多見證的人,這裏就包括林雨桐。
薛姨媽哭道:“我這兒媳是極好的。可這命數有變,她跟我家那孽障的命星都動了,這夫妻成不了夫妻,相互都有妨礙,也着實是沒辦法的事。今兒請人來,便是求着大家給做個見證。倆孩子這麽叫和離,但香菱這孩子做不成薛家的媳婦,卻也是薛家的姑娘,她如今又要一心靜修去,在家做個女居士……薛家也斷斷不會委屈了她……”
當着衆人的面,給了香菱江南的水田莊子一千畝,京城的鋪面兩個,宅子一座,另有紋銀一萬兩。香菱當日的嫁妝,一并允許帶走。
香菱沒哭沒鬧,封氏隐隐的還松了一口氣。
隻林雨桐看着香菱素白的臉,眼神不由的落在她的肚子上,得有一個月了吧。她不由的一歎,薛家不知這事,倒也還好。若上天真是垂憐,就叫她這一胎得一麒麟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