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天, 天一黑, 就真的冷下來了。
甘草縮着肩膀,搓了搓耳朵,朝這邊的廠子的家屬區走過來。
領導住在第一排的巷子裏,前面就是大場子, 十分空曠。
這地方……哪怕離家那麽近, 她也沒來過。不是一樣的人, 跑人家地盤上幹啥。哪怕是看電影的時候,她也是遠遠的站在柴火垛上, 距離這一片有很大的距離。
第一次過來,覺得真齊整。
家家戶戶的點燈都亮着,一大片都這樣,暖黃的光線從窗口透出來, 叫人一看就覺得溫暖。
他們的窗戶上不是糊着窗戶紙, 而是玻璃。想來特别透亮吧。時候還早, 有些窗戶沒拉窗簾, 熱氣熏在玻璃上有些朦胧, 看不清楚屋裏的情況, 那隻看那朦胧的勁, 就知道,屋裏一定很暖和。
可這麽暖和的屋裏,還是有人不願意呆。比如在場院上玩的一群小男孩, 他們總能找到他們的樂趣。
她站在巷子口, 有些遲疑了。這麽找上門去, 是不是不太好?
可這孩子是自己跟他撿到的,帶回家養也不是不行,但是這養孩子其實辛苦的還是爹他。對于一個明顯家裏條件更好的人,她覺得麻煩一個外人,比麻煩自家爹讓人心安理得些。
猶豫了一瞬,就朝幾個孩子走去。
朝陽正和一群小子在‘賭煙盒’。
賭煙盒也叫賭煙标或是賭煙皮。
怎麽一個玩法呢?就是孩子們得先收集煙盒。不同種類的煙的價格是不一樣的。比如長中華七毛二,短中華六毛二,牡丹五毛四,紅塔山五毛二,群英四毛八,恒大四毛五,春城三毛八,三七三毛七,海河三毛二等等等等。
他們先用自己手裏的煙盒的價格決定誰先玩。一人選兩張出來,比一比價格。比完之後,按照價格排列玩的先後順序。然後将兩張煙盒疊放在一起,折成長條形。然後再對折一下,這不是長條形就分叉了。将這分叉後的長條用兩個分叉最末端的支點做支點,是可以立住的。立住後,看會不會自己跌倒。要是沒有跌倒,可以用手扇一次。如果扇倒了,就算是赢了。跌倒的兩張煙盒就歸他了。要是沒跌倒,那就是輸了,然後起開,論下一個人來玩。
這種玩法,輸赢隻在轉瞬之間。
孩子們爲了赢别人,四處搜集好煙盒。朝陽也是如此。他爸不抽煙,但是家裏從來不缺好煙。要招待人的嘛。而且往往級别還不一般。交往的人又比較雜,今兒外地來個學習組,給送了兩條外地煙。明兒京城來的檢查組,人家說金廠長,嘗嘗這個煙。
所以,家裏的煙的牌子就比較雜。什麽S海産的大前門紅雙喜,B京産的天壇。甚至是港島産的慶寶,還有什麽三喜、雙峰,更有從他姥爺那裏弄來的特供煙。
往往他拿出這些陌生的牌子,大家都不認識啊!不認識就不知道價格。剛開始,他還能賴一賴,至少也能叫個跟長中華一樣的價格。可是後來,小夥伴就不認了。孩子們可不管你是不是廠長家的孩子,心裏未嘗不知道這家夥拿出來的煙價格可能更高。但人家也說了,你要這麽玩就沒意思了。你爸是領導,你家的煙肯定好,你這麽跟咱們玩,就沒法玩了。不是有句順口溜嗎?
高級幹部抽牡丹,中級幹部抽香山,工人階級二毛三,貧下中農大炮卷的歡。
朝陽當然不肯說自家的煙一定是好的。他不光不能認這一點,還得咬牙說:“我之前是騙你們的……既然現在被你們識破了,識破了就算了吧。不過我也不白賴你們……告訴你們哪裏能撿到這種煙盒……”
這話就比較招人喜歡了。
一個個的催着問。他就說:“在省招待所。那裏還有外賓,要是運氣好,在那塊的附近,還能找到外國煙的煙皮。”
他就那麽一說,其實那地方哪裏能輕易撿到?
平時那裏的衛生打掃的特别好,怎麽可能有亂扔的現象。他也就是跟爸爸去過一次,也幹不出撿煙皮的事來。偷偷的找了在裏面工作的一位面善的叔叔,叫他幫忙跟打掃衛生的說一聲,人家才給的。輕易想去撿,那是不可能的。他就是岔開話題而已,才不是想叫他們真去撿煙皮的。畢竟吧……還是有些丢人的……
今兒把這一茬糊弄過去了,他就有些興趣缺缺了。估計家裏的蛋糕要出爐了,他幾乎都要聞到味兒了一樣,就有點想回了。
正想找借口結束這場遊戲,就聽後面說有人說:“小弟弟,幫個忙行吧。”
朝陽就順便起身了:“啥事啊?”他一邊應着,一邊起身,把自己的東西一收拾往兜裏一揣,就跟夥伴們說:“你們先玩着,我去幫個忙去。”
說着,就往後退着。見小夥伴沒反對,這才去看叫幫忙的小姐姐。
甘草剛才聽那些孩子說,這個小孩的爸爸是領導。那這領導家的孩子更應該認識林端陽才對。她還怕人家聽見影響不好,就從兜裏掏出個硬水果糖來塞給朝陽:“你認識林端陽嗎?”
誰?
林端陽?
朝陽的眼珠子骨碌碌轉,大晚上的有個花姑娘來找大哥,這是有情況啊!
他連連點頭:“林端陽,廠長家的大兒子,我知道。我認識啊!”
甘草又拿了糖塊塞給朝陽:“那你能去找他,把他偷偷的叫出來嗎?就說有人找……”
還偷偷的叫出來!
這更有情況了呀。
朝陽上下打量了一下這個花姑娘:嗯!還怪好看的。
“行吧!”他應了,“你在這裏等着,我去叫去。”說完,就蹭蹭蹭的往家跑。
推開家門,香氣就聞見了。
門簾撩起來,香氣更濃郁了:“蛋糕烤好了!”
林雨桐就笑:“瞧瞧,這剛出鍋,這就聞着味回來了。洗手去!”
朝陽一邊應了,一邊去靠近門邊的臉盆架子的地方,然後喊了一聲:“大哥,水涼,從裏面拿個壺出來。我手沾濕了。”
林雨桐就說:“你自己拿,慣的你!”又說端陽,“别搭理他,叫他自己拿。”
“還是我去吧。”這小子出去的時候就擠眉弄眼的,怕是有事。
他提着壺出去,朝陽跟做賊似的低聲道:“門口有人找……”
端陽給他添上熱水,就問:“誰啊?”
朝陽手擱在盆子裏試了試水溫,嘿嘿的笑:“出去看看不就知道。我肯定替你保密。”
熊孩子,什麽跟什麽啊就保密。
端陽放在水壺,跟他說:“進去把壺捎上……”然後就對立面喊:“媽,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
“衣服穿上,别耽擱,一會兒涼了該不好吃了。”大小夥子的,也不能說晚上不叫出門。要出去,林雨桐就叫出去了。
端陽拎了軍大衣披着,一邊應着一邊就往外走。
出了大門,不見人啊!還以爲是朝陽這小子又皮了,诓自己呢。結果剛要轉身,就從對面場院上的大樹後面閃出半個人影來,朝這邊壓着聲音‘噓噓’了兩聲,就說:“林端陽……這兒……”
一聽這聲音,端陽知道是誰了。回頭朝自家院裏看了一眼,這才走過去。
這姑娘就躲在樹後頭,跟做賊似的。他就說:“至于的嗎?”
“怎麽不至于?”甘草就左右看看,“我這大晚上的找你,不是怕人家誤會嗎?”
“那你不能白天找?”端陽就說。
“白天這不是更得誤會了。”甘草朝院子的方向看了看,“叫你的那孩子進去就沒出來,他是你家的人……”不會你家裏的人都知道了吧?
端陽不知道她想什麽,隻說:“你還有工夫管這個。趕緊的,什麽事?說!”
聽這不耐煩的語氣!
之前咋說的,忘了啊!
甘草輕哼一聲:“你之前出的是什麽主意?還說你出錢,那要是人家要了錢,不肯養孩子,過兩年把孩子送人了,或是……孩子有個意外夭折了……找誰說理去?”
端陽的面色一下子就不好看了,他想起他的奶媽,可不就是一邊收着自己的撫養費,一邊把自己送給别人了嗎?
這事還真是自己想的不周全,太理所當然了。
他就問:“那你說,怎麽辦?”
甘草搖頭:“我要是知道怎麽辦,不就是不來找你了嗎?”說着就問道,“你家……就不能養?”
端陽白眼翻她:“要抱回來,我爸媽肯定不會不管。可你不在廠裏,不知道他們有多忙。我弟弟妹妹小時候,都是太姥姥帶的,我爸媽根本沒那個時間。現在再弄一孩子,我太姥姥都多大年紀了,再把老人家累出個好歹來?我舅舅家?二舅舅媽都在部隊,忙的連我小表弟都不在身邊帶,還能顧上别人?大舅家?也不行!要是早兩年或是晚兩年,許是行。我大舅媽挺喜歡孩子,還一直想要個閨女……可今年實在不行,我大舅媽進修去了。我姥姥帶着我兩個表弟呢,騰不出手。”
甘草就問:“那你姑姑叔叔家,總會有人的吧。”
倆姑姑家孩子多的都養不活了,還能再養不?嬸子倒是一直沒孩子,可越是這麽個沒孩子的,你越是不能勸人家抱養。怎麽着?你們是把人看死了,敢說人家一輩子都生不出孩子?
他把這話跟甘草一說,甘草也覺得有道理。
是這麽一碼子事。
人不能把事辦的那麽缺德。
“可我家也有難處啊!”甘草嘟着嘴,“我爹身體又不好,回來種地得靠他這個勞力。我幫不上忙,頂多就是弄點草藥送到收購站去換點錢……再弄一這麽小不點的孩子,日子真沒法過了……”
“回頭我給你們送到細糧去,給孩子先喂着。農忙都是年後的事了,先這麽養着,你容我想想辦法,行不行?”端陽也是一籌莫展,如今隻能想出這麽一個辦法來。
不行也得行啊!要不然怎麽辦?
“那就這樣吧。”甘草又左右看看,“那我先走了。”說着,就要竄了。
這大晚上的,端陽就說:“我送你回去。”
“不用!”甘草就要走。
端陽跟在後面,這一片治安不算是混亂吧,但是總有些壞小子攔着人家大姑娘吹口哨搭話的,一個廠子那麽多人呢,什麽樣的人都有。他覺得還是送回去保險。
兩人一前一後的走,後面老跟個人,甘草都不會走路了。覺得再走下去,非得同手同腳不可。她就站住,說後面的端陽:“你走前面……”
我走前面能怎麽的?“替你擋狼啊!”
甘草面色一紅,幸而天黑了,誰也瞧不見。
她‘嗯’了一聲:“就是叫我替我擋狼了。”
“放心,狼來了我肯定不把你扔出去。”端陽自顧自的在前面走,甘草在後面跟着,不敢離的太近,也不敢離的太遠。
遠遠的聽見幾個人的說話聲從對面傳來,緊跟着,對面的手電就朝這邊照了。
甘草蹭一下跑過去,貓着腰躲在端陽的身後。端陽兩手插着褲兜,軍大衣是披着的,胳膊這麽撐着大衣,整個人就寬了很多。後面擋個人,遠遠的是看不清的。
甘草抓着端陽的衣服,端陽不得不伸手拉了拉大衣領子,披着的衣服被她這麽一拽,會很容易就掉下去的。然後還得眯眼看對面:“誰啊?照啥呢?”
鐵蛋的聲音傳過來:“端陽哥?”他關了手電筒,“大晚上的,你一個人出來晃蕩啥呢?”
“出來随便轉轉。”端陽擺手:“趕緊回去吧,一會子嬸子又該喊你了。”
還有幾個人也都是跟端陽認識的,嘻嘻哈哈的打着招呼,端陽慢慢的轉身,側着身子,不停的轉着方向,就是不能叫别人看見身後藏着個姑娘。
也是!大晚上的,大男大女的,容易叫人誤會,沒事也得說成是有事。
等人走遠了,他才說:“行了,出來吧。”
甘草吓的一身汗:“吓死我了。”
“至于的嗎?”端陽見把人吓的真不輕,就笑。
“當然至于了。”甘草哼了一聲,“我還要嫁人的,叫人看見了算怎麽一回事?”
這種說法吧,也對!
不過大姑娘說了這話叫人覺得挺尴尬的。
甘草低着頭,蹭蹭蹭的趕緊走。聽到後面的腳步一直不近不遠的跟着,心裏也不那麽害怕。等到了家門口,她停下腳步:“以後我不去找你了。你要是給孩子什麽東西,就敲三下門,把東西放在門口就行。叫人看見了……對我不好……對你也不好……”
說着,就開了門,直接回家去了。
他爹睡了,孩子在炕上也還安穩。
這一瞬間,她突然就委屈上了。沒來由的,就是覺得鼻子酸,心裏難受。
當爹的不是真睡了,擡眼看了一眼閨女,就歎氣:“以後别去了,大不了這孩子爹養着。”人家那小夥子他遠遠也見過,長的是真好。出身又好,大姑娘到了這個年紀,心思本來就活了。這要真是一顆心全抛出去了,才是受罪。
兩家的情況……不般配!
咱也不想賴着人家,真借着這事來來去去的高攀成了,他還擔心孩子過去會受委屈呢。
甘草抱着孩子回房去,“您就是愛瞎想,啥事都沒有!”就是不該手欠,撿了這個小讨債的回來。
人家父女是怎麽說的,端陽不知道。
回去的時候一路還在琢磨,這孩子得怎麽一個安置法。
到家的時候,蛋糕還是溫熱的。
當媽的就抱怨:“怎麽出去這麽長時間?大冷天的。”
朝陽擠眉弄眼的,五官都在動的感覺。
四爺就說:“你那什麽怪樣子。”
這小子老實了,低頭喝奶去了。
林雨桐的視線在倆孩子身上轉轉:“你們哥倆打的什麽啞謎。”
“沒有!”朝陽就笑,“就是出去找鐵蛋說了句話。”
行吧!你說是就是吧。
該休息的時候了,朝陽要回屋了,卻又跟着林雨桐去了廚房:“媽……我能從家裏拿兩斤米嗎?給孩子熬粥吃的……”
林雨桐就以爲是他相熟的人找他,是爲了借糧食的。
給孩子吃的,那肯定得細糧了。有些人家真不夠用的。
林雨桐就指了指櫃子:“裏面還有十來斤,你拿上三五斤的吧。人家張了一次嘴了,咱也别小氣。”
端陽應了一聲,蹲下舀米的時候,不由的叫了一聲:“媽!”
林雨桐扭臉看他:“咋的了?”
端陽嘴角動動,然後搖頭:“沒事,就是想說挺晚了,别收拾了,趕緊睡吧。”
肯定不是想說這個。
睡下以後,林雨桐就跟四爺說:“端陽這孩子,心裏有事。”
誰心裏能不放事了?
心裏擱下事了,就證明長大了。
過了年,這都十八了!
日子過的可真快!
端陽拿了糧食,天不亮就給送去,敲了門,然後把糧食給從門縫裏塞進去。直到看到糧食被拿走,他才騎車走了。
他除了給了五斤大米,還給了幾斤糧票,到糧站能換小米,又給留了二十塊錢,怎麽也能養到年後了吧。
潘厚樸就說:“人家這孩子還怪實誠。”這種出身的人,身上沒有驕嬌二氣,辦事也地道。說起來,真是好孩子。
再好的孩子,家世配不上啊!
甘草就說:“您還說!我知道配不上,也沒想着配!咱家就我一個,我還想着招贅呢。不招個女婿上門,您咋辦?”
當爹的就不言語了,心裏卻尋思着找個上門女婿的可能性。
快過年了,驕陽回來了。
這丫頭一回來,家裏一下子就熱鬧起來了。招了一院子的小姑娘在分糖紙。男孩子收集煙盒,女孩子就愛收集糖紙。五顔六色的糖紙上,因着米老鼠的圖案,孩子們都喜歡。這種糖紙拿到了得洗,把上面的糖渣都給洗幹淨了,要不然夾在筆記本裏,就黏住紙張。
驕陽這種小主持人,每次彙報演出之後,領導上來慰問小演員,跟他們握手,這麽可愛的孩子……孩子給領導戴紅領巾,領導用兜裏把預先準備好的糖果塞給孩子。
什麽水果糖奶糖什錦糖,都是外面不好買的好糖。
她把糖塊分給少年宮的小朋友吃,糖紙卻帶回來,還有很多小夥伴們喜歡。當然了,糖也會帶,隻不過數量少了。一人一塊有時候都達不到,不過沒關系,可以兩個人分一塊,一樣覺得驕陽好。
等好不容易把小朋友打發完了,然後大哥也出門了,她才找媽媽,把大哥跟黨老師之間的奇怪之處說了,“……我們黨老師孩子的爸爸,聽說是當大官的,我大哥大概是得罪人家了……怎麽辦?”
一說是姓黨,林雨桐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範雲清是靠着誰才升遷的,這個隻要用心打聽,很容易就打聽出來。又有她特意給自家送過糧食的事,糧食又是怎麽弄到的。她露出來的東西太多,想要查證,其實很簡單。
孩子養在家裏,當然得清楚這背後都有什麽牽扯的。
驕陽這麽一說,林雨桐就知道了,這怕是母子兩個見面并且認出來了。
見媽媽一臉沉吟,驕陽的心就懸起來了:“那我大哥最近是不是不對勁?”
是!
林雨桐肯定的點頭:“早出晚歸,騎個自行車出去,也不知道幹什麽去了。”
端陽能幹啥去?
在想辦法找那個孩子的父母呢呗。
孩子放的那個位置,證明那人是背着筐子從廠子和周圍這些村子過去的。自己回廠,站在車道的一邊,過了車道看到筐子,基本是可以确定那人是趁着亂,大家都擠在前面沒人注意的時候,扔下筐子原路返回的。火車那麽長,過個火車得兩三分鍾,這一耽擱,人肯定是走遠了。路過的有很多人,估計大家也看到了筐子。不過他們跟自己不一樣,他們是擠着過去,因爲身邊都是人,也不确定那筐子是誰丢失的還是人家主人就在邊上,肯定不會有人動那東西。自己走的時候,确定是人都走過了,沒人擠了。而潘甘草呢?卻是幸運的趕來的時候火車剛好過去,她是直接過了火車道然後跟自己同時拉住筐子的。
把當時的情況重新想了好幾遍,他還是覺得,這孩子的親生父母,肯定是這一片的。
而孩子的身上又包裹着嶄新的襁褓,上面蓋着嶄新的床單。端陽又幾乎就排除了是農戶扔孩子的可能。一般人家,要不是遇到特殊情況,第一胎是女孩是不會被扔掉的。要是第二胎第三胎,那就不會給孩子這麽多新東西。沒那個物質條件。
尤其是農戶,布票更是緊缺。誰家有多餘的?家家都是老粗布,可那襁褓絕對不是粗布的,甚至那個床單,還是沒有工業票就換不來的東西。
他就把範圍縮小到了廠裏的職工及其家屬,四處的轉悠,打聽誰家生了孩子。
今兒回家,見自家媽嚴肅着一張臉。他就心裏咯噔了一下,趕緊過去,半蹲下,手搭在媽的膝蓋上:“媽,咋的了?”
“長大了,有事知道瞞着爸媽了?”林雨桐眼皮子一擡,說了這麽一句話。
端陽沒往驕陽身上想,隻以爲是早出晚歸這事呢,他趕緊就把事情說了:“不是瞞着您,是想着這事一旦驚動了您跟我爸,這要是再找不出孩子父母,這孩子……”不就砸在咱們手裏了。
林雨桐沒想到還有這事呢?
她就點了點端陽:“機靈勁哪去了?你媽是婦聯主任,這事歸你媽管。起來,帶我去那個什麽甘草家,看看情況去。咱們廠裏要真出現這種是,絕不姑息。”
潘家莫名其妙的多了個孩子,周圍念叨人家的不在少數。
林雨桐就點了點端陽:“你看把人家姑娘給拖累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人,一個大姑娘帶個孩子,等耽擱了人家的婚事,我看你怎麽辦?”
端陽回答的特認真:“我後來就後悔了,可事情都這樣了。隻能糊裏糊塗的往下走。實在不行,我還說我們倆過算了……”
林雨桐一下子就頓住腳了:“你跟什麽樣的姑娘結婚,我跟你爸不幹涉。農村戶口也罷,城裏戶口也罷,這些都不要緊。你自己選的女人,你得認。你就是割腎賣血,你養得起你的女人孩子就行。但我跟你爸希望你結婚,是因爲你喜歡對方。不是這樣那樣的客觀原因。婚姻,不是你想的那麽簡單。跟一個不喜歡的人捆綁在一起一輩子,許是會磨合的彼此适應的過下去。但就怕一輩子的怨侶,日子過的天天都是折磨……再說了,你過了年才十八歲,我跟你爸得多無能,才叫我兒子這麽大點的年紀就得背負那些……不至于的……但是……你要是喜歡……”
“媽!”端陽趕緊道,“就說過那麽幾句話,見過兩面。送東西都不見人的,怎麽就說到喜歡上去了。沒有的事!”
沒有就好!
這母子的來訪,還是叫這父女倆吓了一跳。
甘草趕緊倒熱水,潘厚樸就道:“您看您這麽大的領導……”
“啥領導。”林雨桐就過去,“不說這個,我是聽端陽說了。這孩子做事不地道,這不是把你們家好好的閨女給坑了嗎?”
潘厚樸擺手:“您這話說的重了。醫者仁心……橫不能看着孩子凍死在外面……沒有坑不坑的……”
林雨桐就點頭,跟人家握手:“是!善,不管放在什麽時候都不是錯的。要真是有一天,這樣的孩子擺在路邊都沒有人肯上前去……那這個世界冷漠的未免叫人害怕。”
說着,又誇這姑娘:“好心人都會有好報的。這話是我說的!孩子,别怕,不會把你一輩子因爲這個小東西給搭進去的。”她扭臉跟潘厚樸說,“對外就說,這事我知道。是我把孩子放在這裏寄養的……大大方方的,不怕誰議論。”
甘草響亮的應了一聲:“我不怕!”說完又問,“您打算把這孩子怎麽辦?”說着苦笑起來,“不瞞您說,這養個小貓小狗的都有感情,再這麽養下去,我怕是就舍不得了。”
林雨桐拍了拍甘草的肩膀:“快則三天,慢則一周,肯定給你一個答複。”然後就問,“能叫我看看孩子的襁褓那些東西嗎?”
甘草趕緊從櫃子裏往出拿:“我齊齊翻看過的,沒有什麽字條之類的東西。連孩子的出生日子都沒有。”
林雨桐翻看了襁褓,就拿着床單細看。看完之後就說:“我先把床單拿走。一周之内,肯定給你回話。”
出來之後,端陽還問呢:“床單怎麽了?”
林雨桐搖頭:“我不确定,得問問計書記去。”
計寒梅對着燈看床單:“瞧着怎麽像是咱們發的獎品。”
對的!
林雨桐就點頭:“我也不知道這發的獎品是不是有什麽标記?”
有啊!
計寒梅将床單按照新出廠的樣式疊放在一起,然後側面的邊上,就拼湊出一個模糊的‘獎’字。這是蓋上去的大印。
床單撐開,各邊上肯定會有點紅色的小點,跟喜慶的床單圖案混在一起,是不好發現。
端陽就舒了一口氣:“這就好查了。”
計寒梅知道是啥事之後,連夜回廠裏直接翻看名單。回來之後就皺着眉,說了一個名字:“韓秋菊!”
韓秋菊?
這個名字……“這不是當初寫信的那個姑娘嗎?”她不是還在技校上學呢嗎?特招進去的。
計寒梅也說:“是啊!我也納悶呢。”
事情放在這裏就暫時算是擱置了。得等第二天見見當事人了。
計寒梅跟林雨桐一塊去的,叫了韓秋菊出來。
如今,并不排除這孩子是韓秋菊的可能性。當時林雨桐見到韓秋菊的時候是陽曆的五月份,而如今其實都是來年陽曆的一月份了。八個多月的孩子生下來是沒有問題的。
可等見了韓秋菊,林雨桐排除了這種可能性。
一看她的樣子,就知道不是産後。她還是個姑娘呢!
計寒梅就拿了床單遞過去,“是不是你的?”
韓秋菊雙手搓着衣角,看了一眼就點頭:“是……是我的被評上積極分子廠裏給發的獎勵……可是後來……我同學急需,我就把這個送給同學了……”
“哪個同學?”計寒梅冷眼看着,質問道。
“……我能問問出了什麽事了嗎?”韓秋菊這麽先問了一句。
林雨桐就說:“出什麽事你不清楚嗎?”
計寒梅見林雨桐這麽說話,就閉嘴不言了。這個姑娘很有問題,以她的家庭條件,床單這種大件,是說送就能送的東西嗎?在鄉下,找給兒女結婚的人家,拿這樣的床單能換大半口袋小米。
她卻輕而易舉的将這樣的獎品說送人就送人了,說的太輕松了一些。
韓秋菊明顯是僵硬了一瞬:“我不知道……”
“還敢說不知道?”林雨桐就說:“不承認沒關系,我這就叫學校給你辦退學手續。”
“憑什麽?”韓秋菊的眼睛立馬瞪起來了,“孩子又不是我生的!我又沒有起了見不得人的心思去招待所給領導敬酒,然後留在招待所跟領導……”
林雨桐跟計寒梅對視一眼,這事有點大了!
這裏面牽扯到了‘領導’。
再細問,出事的,是跟韓秋菊住一個宿舍的一個女同學,比她高一級。
在韓秋菊的帶領下,林雨桐見到一個躺在宿舍裏,咳嗽的不能起身的十八九歲的姑娘。一看見來人是誰,她渾身都哆嗦起來,咳嗽的更厲害:“我不想扔了她……”她看了韓秋菊一眼,嘴角動了動又沉默了半晌才說:“可我身下不停的流血,不給她找個活路我們在一塊就都是個死……”
林雨桐就叫韓秋菊出去,這才過去問她:“出了事,爲什麽不找廠裏說?懷孕了,不是非得生下來的……”
這姑娘搖頭:“我……秋菊替我去問過那個……她回來告訴我說,那個男人就離婚了,叫我把孩子生下來……”
“那個男人是誰?”計寒梅就冷聲問,“你是自願的還是被迫的?我們什麽時候安排你們去招待所,還給人敬酒?”
“是一個在中學同學拉我去的……不是廠裏的安排……”她低下頭,“我不是自願的……那領導當時大概喝醉了認錯人了……就是意外……”
“我問你他叫什麽?”計寒梅幾乎是厲聲責問。
這姑娘吓了一跳:“我不知道叫什麽,我就知道他們敬酒的時候都叫他安主任……”
安主任?
安寶貴?
林雨桐心裏咯噔一下。
要真是這樣,這可真說算的上是孽緣了,怎麽這事,偏偏叫端陽給把孩子撿了。
如今罷休是不能了,但要真抖出來,端陽那親媽得怎麽看待端陽。
這孩子,父母緣怎麽那麽淺呢?
感歎完端陽的事,林雨桐心裏又不免疑惑,這安寶貴的口碑其實一直是不錯的。哪怕黨春華背着他幹了不少事,但安寶貴自己,真算的上是兩袖清風,耿直那也是出了名的。要是立身不正,當年調查内部人員的事就不會交給他做了。
如今卻說,這麽一個人幹出這樣的荒唐事來,怎麽就叫人覺得這麽不相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