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說齊老太覺得金家的日子叫人發愁,就是四爺,看的也是真愁。
一下地回家,呼啦啦五個大小夥子。
壯勞力多有好處,比如幹活,尤其是這在家裏幹的體力活,比如挑個水啥的,哥兒幾個輪換着來,是真不怎麽累人。
雖然弟兄五個,幹活的其實還隻有哥三。
老大不用幹,體弱嘛,老娘不叫老大幹。老小嘛,别看個子大,可年紀上來說也才十六歲的虛歲。
所以這幹活的,隻加在中間的老二、老三、老四。四爺想,這用桐桐的話說,叫疼大的,愛小的,夾在中間都是受罪的。
雖然這麽抱怨吧。但說到偏心倒是也真沒偏的就過分了。一堆的小子,沒時間琢磨這偏着誰愛着誰的事。
有哥三幹活,應該不算太累吧。但那也要看怎麽算,老二幹活倒是真實誠,老三嘛,滑不溜手的,輪到他的時候要麽是蹲廁所不出來,要麽就是頭天晚上出去浪蕩的不知道歇在哪個狐朋狗友那裏了,人家根本就不回來。早上的活誰愛幹誰幹,他不在家,他不管!
那就隻他跟老二兩個。
因爲想着要跟桐桐說話,他就得起早借桶然後挑水。不過人家這二哥當的還不錯,總是不叫他吃虧,自家的都是他去挑了,完了到桐桐家了才過來叫自己去。有時候見自己累了,他都自己把活幹了才叫自己,自己負責的也不故事桐桐家而已。
論起來,大小夥子,幹慣了的,有多累那倒是也不至于。
他倒是也願意幹這樣的活。最怕什麽活呢,就是那種衣服上拉了一道口子,怎麽辦?給老娘縫?
做夢!
金老娘在家算是一霸。從雞叫頭遍開始罵着叫金老頭起床,再到把洋瓷盆子敲的咚咚咚直響,叫想賴床的兒子們起床,最後是出去借東西,先是借水桶,然後再是借别的。這别的包括的可多了,一把鹽,半杯子醋,要麽就是下鍋的時候出去找人家借上一碗的玉米面或是包谷茬子。這種情況在這個年代尤其是農村,還屬于常見的。急着用了,就是沒有,糧食都是自己磨的嘛,這頓顧不上了,先借點,常事!磨糧食都是定量的,怕吃的收不住,到最後糧食接不上茬。這量定着,就得省着吃。甯肯準備的少了,也别躲了,如此一來,到最後常不常的就是家裏沒有磨出來的糧食了。怎麽辦?端着碗走東家串西家,借了才下鍋的。等磨好了糧食再還!别人家有這樣的情況,但那是一個月裏有那麽一兩回,三四回的。可金家的日子呢,這借着過算是常态。一月裏不說半月吧,得有十天都是在外面借的。
反正不是借這個就是借那個,日子過的就沒展妥過!
你想啊,家裏連個打水的桶都沒有。都是從别人家借的。這借水桶有些人家給借,有些人家都不給借的。像是桐桐這樣的情況,就是屬于家裏沒有壯勞力的。誰家用桶,誰家負責給人家挑水。一個村就一口水井,出了巷子還得再走五六百米的距離呢。人家有水桶有勞力的人家,就不樂意往出借。覺得那扁擔水桶就是置辦下的家業,用兩代人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日子過的仔細,那叫會過日子。反倒是什麽也不在乎,叫人家用了東西還得被人罵缺心眼。
金老娘天天過這種看人臉色的事,你說心情能好。罵人就是發洩情緒了。大小夥子吃的太多,看見了就來氣!也是因爲如此,她的罵聲從早到晚的在金家上空盤旋,少有停歇的時候。
你說這樣的情況下,衣服開縫了,破了,敢拿過去?老娘都能蹦跶到房頂上去!嘴裏也罵呢!什麽屬叫驢的,什麽敗家子,什麽難聽罵什麽!半條巷子都能聽見。怕罵了,哥幾個都學會了,穿針引線不在話下,針腳不好看吧,總不會叫自己的衣服破的露肉就是了。
衣服髒了,誰洗?金老娘是罵着說,“……你們就髒着,臭着……反正老娘不洗……不行就光着屁股就跑吧……老娘伺候了老的伺候小的,上輩子是欠了你們的還是該了你們的,一個個的讨債鬼……”
這罵聲一起,沒倆小時消停不了。
小的——她的兒子們,麻溜的躲了。
老的——她的公婆,癱在炕上呢,沒處躲。隻得受着!
四爺哪裏被這麽罵過,剛開始四爺也還自己洗衣服,放在水裏擰巴擰巴拎出來算了。可是洗完了發現衣服還沒幹呢就被老三換了穿出去了,髒衣服照樣就在那扔着呢。
不是!穿了也就穿了,那不幹的衣服穿着作病。
而且他發現,自打他開始洗衣服,他身上的反倒永遠是髒的,其他哥四個出去又都整齊幹淨了。
得!他也不洗了。要髒就髒着吧,一起髒着去。
結果他不洗了,跟其他哥幾個一樣,扔下碗就跑了。金老娘看着一堆的髒衣服,跑到巷子裏叫罵,可就是沒人回來。
沒罵回來兒子,把家裏的老頭子金老頭給罵出來了。他先扛不住了,于是老爹又開始幹了。
男人家幹這樣的活,在别人家少,但在如今的金家,沒什麽奇怪的。
反正家裏的活計其實是金老頭做的多些。比如做飯吧,金老頭年輕的時候,在國|民|黨那邊是做過連長的。後來到了四九年的四月份,跟着部隊起義了。五六十年代的時候,部隊好像給拆散重新組建了一次,原來的國|軍連長吧,就成了部隊上炊事班的班長了。在部隊上,那是在食堂正兒八經做過飯的。金老娘當年也跟着随過軍的。後來不是孩子多了,部隊上也苦的很,根本就照看不過來,金老娘這才帶着孩子回來了。其實有一個人的津貼,在老家養孩子,日子還是能過的。可到了‘三反五反’的時候,金老頭因爲被舉報貪污了半碗綠豆,直接給叫開除回家了。原本這建國以前就起義的這一部分人,在後來這都按照老革命給工資的。就因爲那半碗綠豆,鬧了個不怎麽光彩的結局。什麽待遇也沒得上。
在國|軍部隊上,年輕的時候是個官嘛,啥活也不敢,搓着小麻将就把日子過了。再後來解放了,他學幹的第一份活兒就是做飯。因此在家裏,做飯的活是金老頭的。如今洗衣服的活兒也成了他的。
金老頭在家裏挂在嘴上的話就是,“我也是過了幾年少爺日子的人……”
爲什麽這麽說呢?
金家往上數一數,那還真是地主出身。
金老頭叫金西敏,如今叫他老頭,其實他的年紀放在這個年代,以平均壽命來說的話,五十歲算是老人家了。再往後說三十年,五十歲還都屬于中年人行列。
勉強能算的上老的金老頭,他爹如今還活着,隻是行動不怎麽便利,在炕上躺着呢。快七十的人了,眼睛也瞧不見了,身子也動不了了,但就是堅挺的活着。如果金老頭算是做過少爺的話,那他爹就是地地道道的少爺。
他爹算是含着金湯匙出生的,當年的金家,在這鎮上,也算是數得上的一等人家。鎮上的鋪子,不說有一半是金家的吧,總有三分之一,屬于他們家。如今就住着的這條巷子,連同後面那個被命名爲金家巷的那一片宅院,都是金家的。而且,這位如今依舊堅挺的活着的老爺子是家裏獨苗。唯一的一個,還剛好是男丁。偌大的家業啊,幾十畝的宅院,一水的松木的,建造的亭亭當當的。結果呢,這孩子沒學好,怎麽的了?學抽大|煙了!
金老頭他爺爺,也就是如今躺在炕上的那位金家老太爺他爹,就是那位賺下這大家業的那位老祖宗,一瞧這不行啊。這麽下去肯定不能學好啊。怎麽辦?給兒子說了個厲害的媳婦。這位媳婦,也就是如今也還活着的金老太,可是響馬家的閨女。響馬就是土匪!那時候這世道亂啊,土匪都是半公開的。人家該過日子也照樣過日子,警|匪都是一家的。在當地那也是有勢力的人家了。
花了不少的彩禮,聘了人家的閨女回來。這閨女那時候可是騎在高頭大馬上,腰裏纏着鞭子滿大街溜達的主兒。這麽厲害的媳婦,想來總該是能治得住兒子了吧。再說了,人家這閨女進門的時候,那嫁妝,好家夥!鋪開開來,比當初的聘禮還多呢。
這個媳婦娶的好!娶的劃算!
進門一年又給家裏填了個男丁,這個男丁就是如今給兒子們洗衣服的金老頭金西敏了。老祖宗就很高興了。代代單傳,有了男丁家裏就穩妥了。對這金孫這位老祖能不寵着?要星星不給月亮啊!
金老頭記得小時候的事,記得他爺爺那時候是何等的寵愛他。所以才總說,他是很過了幾年少爺日子的人。
可是金家的好光景不長,在這響馬出身的媳婦再給家裏又添了一個大孫女以後,家裏生了變故。
從哪說起呢?就從響馬家的出身的兒媳婦給金家添了孫女做滿月說起。
孩子滿月了,孩子的姥爺家來了,喝喜酒嘛。又做了祖父的老祖宗其實是挺高興的,别看是閨女啊,閨女也好,金家往上數幾代,都隻單單一根苗。如今還多出個閨女,老高興了。說是家裏将來有親戚走動了。
四個碟子八個碗的席面往上一擺,倆親家喝上了。
土匪姥爺就說起出去走貨的事,說是這個貨那個貨的,在那邊什麽價,在這邊什麽價,這一趟出去,能賺多少賺多少……金老祖一聽這話,心裏火熱啊。一趟買賣下來,夠自家拼死拼活的攢三年了。
他正琢磨着怎麽開這個口呢,人家土匪姥爺特仗義,說了,“親家!咱們誰跟誰呢。要是真想做,我就順帶給你捎了。”
金老祖一聽,大腿一拍。這個好啊!再沒比這個更好的了。響馬出身,貨在路上的安全不用考慮吧。人家仗義,他不能含糊了。也特别的實誠,将貨款全都給人家了。
說起來是一家人嘛,自家的兒子,他家的閨女,孫子孫女是自家的,但也是人家的親外孫。這樣實在的親戚有什麽信不過的?再說人家差錢嗎?
不差啊!
沒看嫁閨女那陣仗,陪嫁是全套的也就罷了,還陪嫁了鋪子和地。誰缺錢響馬也不缺錢啊。沒錢就去搶,搶外人去就行了,還能朝自家人下手?
嘿!
還就這麽寸,這響馬姥爺卷着錢款遣散了人馬,徹底給跑了。
去哪了?
鬼知道呢。往後的幾十年都沒聽到過消息,反正就是這麽給消失了。
因爲當時的國|民政府開始在這邊駐兵了,土匪們提前得了消息,跑了。後來爲什麽打聽不到消息了呢?因爲駐軍到了之後,直接就給上面彙報了,剿滅匪盜多少多少人等,賊首某某某已于某年某月某日執行了槍決。
在官方的資料裏,這個土匪姥爺是被槍決了的對象。
然後你大張旗鼓的去找人,找這個騙子強盜去?
這不是跟人家駐軍過不去嗎?人家該領功的領功了,該升官的升官了,聽說因爲報的是打仗嘛,武器還額外多得了一份。
人家上上下下的衆口一詞都這麽說,你還能怎麽辦?
不認都得認。
再往上找,人家就不耐煩了。你這是找大家的不痛快!你的事要是真的,那我們這剿匪不就成了假的了。看在金家還算有幾分家底的份上,人家沒動粗,好聲好氣的把人給勸回去了。隻後來,就有人說金老祖是瘋了。說他放高利貸,把高利貸放飛了收不回來了,所以這個人這腦子啊,有些不怎麽正常了。
你說這麽體面的一個人。在鎮上不說數一數二吧,那前五總排的上号的,就是縣長那也是請他去說過話喝過茶的。如今這辛苦了半輩子的心血,一朝化爲烏有就罷了,身上還被人給貼上了一個瘋子的标簽。
他想不通啊!擱在誰身上他都得往窄處想。
本來就想不通,再加上以前交好的,出了門碰上的,個個都拿他當病人,哄着讓着,有那心眼壞的,還逗弄他。
他越是勃然大怒,這些人笑的越兇,說的越起勁,越發覺得他像個瘋子。
于是金老祖,真瘋了。
到底瘋到什麽份上,沒人知道。反正如今還活着的老人,說起來的時候都會說金老祖是瘋子,是因爲高利貸沒收回來給瘋了。
這一瘋,家裏的兒子,也就是金老頭的爹金老爺子,徹底就沒人管束了。
以前老婆厲害,有老婆管着,有老爹壓着,還能好點。現在老爹瘋了,老婆敢管嗎?娘家幹出那沒譜的事了,我家都叫你給霍霍完了,你還敢管我?看見我爹沒,那就是叫你爹給害的。再多嘴一句,信不信立馬休了你把你送到警察局去就說你是響馬婆子。
金老太那時候年輕啊,小媳婦心裏怕着呢。以前在夫家厲害,是娘家有厲害的爹撐腰,回家公爹給了旨意了,就是要狠狠的管教男人。可如今呢?所有的依仗都沒了,咋辦?夾着尾巴做人吧。
不就是抽大|煙嗎?抽!
沒錢了?沒事!賣鋪子賣地!再沒了?沒事!我家這老大一片宅子呢?一溜一溜的往出賣,能賣好些年呢。
還真是!不事生産吃喝嫖賭抽,不等金老頭長大,祖上辛苦攢下的基業就給敗幹淨了。
等到金老頭成人了,家裏隻賣的剩下平時住的主屋了。也就是那時候,金老祖的身體就不怎麽行了,人不行了,腦子卻慢慢的清楚了。畢竟沒病的時候是那麽能幹的一個人,一看這光景,怎麽辦呢?
幹脆連最後那主屋也賣了,隻留了屋子對面隔着巷子的這一片地,有個兩三分地,蓋了間草房算是個院子就成了。拿這這最後的錢怎麽辦呢?求人!到處求爺爺告奶奶的,愣是把他孫子,如今的金老頭給塞去當兵了。一去就當了個什麽長,不從大頭兵幹起。剩下的錢全用在給孫子以後疏通關系上了。一分都沒給敗家的兒子留!
這事辦好了,沒出三天,金老祖兩腿一蹬,去了極樂世界了。
這位可是狠人,明知道他這身體是不行了,就這也沒給他留下買棺材的錢,還留下話了。第一,不要通知他孫子回來,等死後三年,再跟他孫子提。第二,不辦喪事,他自己用蘆葦編了席子在房檐下挂着呢,用那個把他一卷埋了就行。
于是遵照囑托,這位賺了無數銀錢,臨死花完了家裏最後一個銅闆,給兒子隻留下兩間草房一個破敗的院子的能人,用席子一卷就這麽給安葬了。
老祖一死,金老爺子傻眼了。
爹死兒當兵,家裏的日子該怎麽過呢?
想來算去的,就瞄準家裏的響馬媳婦了。自家這老婆當年的陪嫁那可是不少的,雖然被霍霍了許多,可恐怕偷摸的藏起來的也還不少。至少她很多金首飾都沒見露面呢。
于是,借着賣!賣那點金老太當做是念想的首飾。
可着這僅留下的嫁妝隻給他霍霍了兩年,他再想霍霍也沒機會了!當然了,也都不剩下什麽了可供他霍霍了。
解放了嘛!不興吃喝嫖賭抽那一套了!
叫金家的這位拉爺子說,這解放就是好,不管怎麽着,政府不會看着人餓死的。日子總能過的下去!
兒子該娶媳婦了?沒事!我兒子是當兵的。那時候的當兵的多吃香啊。革命軍人嘛!大把的姑娘等着呢。于是說了離鎮上三裏路的一戶姓孟的人家的閨女。這就是如今的金嬸子金老娘。娘家本姓孟,她出嫁的時候,娘家的兄弟姐妹是八個。等到她嫁過來生她家長子金滿城的時候,她娘家媽生下了第九個孩子,等她生她家老二的時候,她娘家媽又生下第十個孩子。反正就是家裏的兄弟姐妹多吧。她是長女,這種姑娘,别的不行,肯定照顧人是一把好手。花了人家金老太這個響馬人家出來的女人兩年嫁妝,金老爺子氣就短了。在兒子的婚事上不怎麽說得上話。金老太說這種會照顧人的姑娘行,自家的兒子那是少爺啊,就得一個這樣處處都會照顧到的姑娘。那就行吧!就這麽定下來了。
老太太把藏在牆縫裏的最後一個金戒指拿出來,偷摸的跟人家換了倆口袋糧食,就給兒子把媳婦給娶回來了。
娶回來了,這兒子不是還在部隊上嗎?送去!趕緊給送去!可憐見的沒人照顧還不知道怎麽着呢。
可媳婦走了這家裏誰照顧?兒子那邊很快就會拖家帶口的,也補貼不了家裏吧。
金老爺子剛開始是不讓去的,但金老太難得的強硬起來,堅持把新媳婦給送去了。
送去了是吧?
沒事!老爺子有招啊!
金老太在生下了大閨女之後,又生下了二閨女和三閨女。家裏三個閨女一個挨着一個,這不是都長大了嗎?
大閨女十六了,響馬姥爺給取名金西梅,長的嬌嬌小小的,水靈靈的跟個花骨朵似得。
這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窮嘛!吃不好沒事,這也吃不飽。政府不會叫咱餓死,但是懶人吧,想多吃口幹的都沒有!
怎麽辦?
嫁閨女!
找的大女婿快三十了,家裏的日子窮,老光棍了。越是窮越是娶不起媳婦,越是耽擱,這年紀就越發的大了,娶媳婦就更是難上加難。家裏的娘老子也着急啊。那時候剛從舊社會走過來,人的思想意識也就那樣了。三十歲都算是人生過了半輩子了。還沒媳婦呢,怎麽辦?把老光棍的三個妹妹賣了……賣了不好聽,但其實就是賣了。反正是給找的夫家離的很遠的,得走一天一夜才能到的南山山溝裏,三個閨女分别換了一頭驢,一頭豬,三口袋的糧食。再拿這些東西,給了金老爺子,換了金家的大姑娘,也就是金滿囤他大姑。
要麽說金家都出奇人呢。這金家的大姑金西梅,算得上是奇人中的奇人。
怎麽的了?原來這金家如今住的院子,是原來金家這樣的大戶人家前面預留出來的停馬車的地方,寬敞的很。院子正對門的這一排人家,都是這十幾年才添的。早些年,這裏是城牆。
别看這小小的平安鎮,原先土築起的城牆,那也是四四方方,鎮子裏的路,也是橫平豎直,東西南北規劃的特别好。聽說是曆史可以追溯到明朝。隻是這十幾年的時間,破四|舊,徹底的給毀了。城牆倒的倒,不會有人想着修。有些就被幹脆就扒拉掉,在上面起了房子,于是這本來隻單排的巷子,成了門對門的巷子了。
金家的隔壁,原先也是沒主的,後來都往這邊遷,也就有了鄰居了,一家一戶的,都慢慢蓋起來了嘛。
這東邊的鄰居,住着一對姓鄭的父子,是早年間讨飯讨到這平安鎮,平時住的都是老城牆根下,掏一個洞,住進去就算了。解放了,這不是就在平安鎮落戶了嘛。把金家邊上窄窄的一溜地就劃給這父子二人了。
這鄭家跟金家比鄰而居,鄭家的兒子比金家的西梅大上兩歲,這屬于青梅竹馬。那時候的院牆低,趴在牆頭上就能說話。倆個小人兒啊,時間長了,互生情愫,在所難免。
倆孩子按說挺好的,鄭家窮,要飯的出身,在這裏沒根沒基的,可人家的兒子長的好,一米八的大個子,四方臉面濃眉大眼,在這個時代,就是标準的美男子。往那一站,叫人一看,就覺得相貌堂堂,戲台上演戲,得是那種一出場就覺得是正面人物的那一類。
這種人——男神啊!
男神還很能幹,會幹嘛?會趕大車。
當然了,四爺也會趕大車。這個就不顯擺了。就隻說在那個年代吧,會趕大車比現在會開車牛多了!那時候一個鎮子有幾家養的起馬?也就是小乞丐命硬,見了馬車就知道是有錢的,湊上去能要到吃的,不要命的往上沖,時間長了,這不是就覺出來了嗎?這馬其實沒瞧見的那麽可怕。鎮上有馬了,去個縣城,接送個人,或是運點東西,可沒人會趕車。他就長心眼了,别人怕他不怕,愣是給自學成才,會了。
你說這條件,年貌相當,也算是門當戶對,還住在隔壁,在家裏兒子常年不在的情況下,将閨女嫁過去,是不是好對象?
絕對是!可就是一把拿不出彩禮來。嫁出去的想補貼回來,難!
金老爺子堅決不願意,棒打鴛鴦,把這一對小情人給拆散了。爲了那彩禮,把大閨女西梅愣是嫁給了老光棍。
可這西梅也是有主意,婚前是鬧死鬧活的不從,上吊絕食挨個的鬧過一遍,奈何金老爺子爹心似鐵,死了也得葬在人家祖墳裏去。反正彩禮你老子我收了。你不去?不去咱們一家子,包括你那倆妹子,都得餓死。那是你死?還是咱們一家子死?這個我這個當爹的不選,你來選?你要死就死?你要我們死那我們就死?
金西梅當年虛歲才十六啊!小姑娘被吓住了!
這個死那個死的!死什麽死?不死了!
不死了嫁出去了,出嫁連一身新衣服都沒陪嫁,就這麽被老光棍給帶回家了。老光棍也是平安鎮上的人,金家住東街,人家住西街,走着去,十五分鍾頂天了。三十歲的老男人領了一個十六歲的小媳婦回家去了。接下來本來是各種磨合的過日子吧?
偏不!
金家這大姑娘有主意啊。對家裏的老爹恨,對娶了她回去的老光棍那是更恨。心裏的不平之氣散不出去,各種的遷怒。心裏還惦記着她那隔壁的男神哥哥呢。
怎麽辦呢?小姑娘單純啊!心想着,這男人要是死了就好了,死了自己就能回去了。于是人家從結婚第二天開始,就開始行動了。新媳婦進家門就是幹活的。一日三餐得下廚吧。人家這麽辦的:聽說過這個草有毒,吃了人就吐了,這是不是吃多了就毒|死了?要不試試?
熬粥的水放米之前,先把這草放進去煮一煮,然後再用這個‘毒’水,熬粥。
你想啊,這草它的味道并不怎麽美妙。那草藥就沒有所謂的無色無味的。這麽大的味兒,誰聞不到?就是兩邊的鄰居都聞見了,還問說家裏誰病了?怎麽兒子結婚第二天就吃藥呢。
這婆家人當時吧,也沒多想。以爲是把什麽野菜錯放了,畢竟金家曾經是那麽的顯赫。就算是敗了,人家也有家産可以敗。姑娘家沒吃過野菜也是有的。
問新媳婦,人家閉嘴低頭一言不發。
年紀小,又是新媳婦可以理解。
可随後的情況并沒有好多少,不過從針對一家人,到針對她那個老丈夫了。不是喝粥喝出了柴草,就是碗底的味道好像有點像是石灰。
哎呦喂!這可不得了了!說這是無意的?誰信啊。
都說了是東西街的住着,彼此都算是比較了解的了。金家的姑娘跟鄭家的小夥子,那點事藏不住。再加上婚前鬧死鬧活的,早傳的方圓十裏都聽聞過了。不過是這邊實在是娶不到媳婦,着急嘛。這女人結了婚,生了孩子,那點事就過去了,誰還咬着一輩子?娶進門能傳宗接代就行,晚上吹燈後被窩裏有女人睡就行了,誰管這女人心裏擱的是誰。
可這别的都能不在乎,這事卻不得不在乎。
這回是石灰,下會呢?要是什麽時候不對付了,直接來一包耗子藥,你說着死的冤枉不冤枉?
死活不要了!送回娘家!我家要不起這樣的媳婦。彩禮你還我家,我們那這彩禮還能再找一個。
這事金老爺子能幹?
放他娘的狗臭屁去!我閨女嫁過去的時候是黃花大閨女,如今你兒子睡也睡了,該幹的不該幹的你都幹了,你說要退回來,還要彩禮?走走走,咱們找政府去評評理去。有沒有這樣玩|弄婦女的?
這個罪名可大了。
那邊都慫了!說退一半的彩禮吧,回頭我家找個寡婦啥的做媳婦,我兒子也不吃虧。反正這輩子是睡過黃花大閨女的。
一半?做夢!兩家鬧的,到底是把村上鎮上都給驚動了。如今有婦聯主任了,人家管事。說了,但一開口同情的還是被壓迫的受苦受難的金西梅小同志。
你看出身這樣的家庭,被父母賣了,到婆家過的也不順心。婆家說小姑娘意圖謀殺,這麽說有點嚴重嘛!一包石灰就想殺人?
胡扯!人家真想殺你一包耗子藥早解決了,是不是?
不過是小姑娘年紀小,又是經曆了這樣悲慘的事,心裏氣不順,不是那種不能原諒的錯誤吧。不要這麽上綱上線的好。
人家還問金西梅,說甯拆十座廟,不毀一門親。你這要是覺得還能過,那就繼續過。
金西梅還沒說話呢,人家那邊的婆婆不幹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說了,我們家真不敢要這樣的媳婦,隻怕這麽過下去,一家子晚上都不敢睡。說隻把聘禮還上一半,就這麽算了吧。
可人家金西梅還死活不走了,就不走!
那人家管事的就說,咱們先考慮,過幾天再調解。
金西梅在夫家是該吃吃該睡睡,睡醒了就盯着老光棍男人陰測測的瞧,那男人先頂不住了,哭着喊着求他媽,“叫她走吧!”比起媳婦,他更想要他的命。
得了!一分錢的彩禮都沒還,金西梅維持了短短十天的婚姻,就此打住。
連金老爺子都沒話說了。砸吧砸吧嘴,也不敢說話。就怕這二不愣登的玩意,什麽時候也對他這親爹下手。
回家了,人家耷拉着一張臉說第二天就要嫁到隔壁去,那金老爺子說,想去就去吧。
于是就那麽地,金西梅在從夫家回來的第二天,搬進了鄭家。
不管過程是怎麽折騰的吧,結果就是金家有了這筆彩禮,又過了兩年沒餓死的日子。
至于這位大姑金西梅,跟小情人哥哥确實過上了還算是甜蜜的日子。婚後先後生了兩個兒子,可惜好景不長,懷上第三個的時候,這個鄭家男神,在送夏糧的時候,意外死了。他趕着馬車,從半塌陷的城門口下過,就那麽不巧,一直堅挺着不倒的半拉子城門一下子就垮塌下來了。将他連同整車的糧食都給埋在裏面了。從裏面扒拉出來的時候,人已經沒氣了。
後面的事,這個後面再說,隻說吧,這金老爺子賣了一次閨女,這閨女反抗了,倒是叫她愣是給把事辦成了,也随心了,可這随心了,日子也就未必就真的就能一直順風順水的過到老。反正是她心心念念的要嫁的人就這麽沒了,而她當年瞧不上的老光棍,找了個帶着倆閨女的寡婦,日子倒是過的紅火起來了。
當然了,這都是後話的後話了。
在老爺子揮霍完大閨女的彩禮錢,接着要嫁第二個閨女的時候,他那時候是不覺得他的行爲有什麽不對的。大閨女賺了一副聘禮,最後不還是身心如意過的很好嘛。那個時候,他不知道他那大女婿是個短命的。放在他嘴裏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人窮命硬。一個要飯的,夠窮,也絕對命夠硬。
覺得過程不好,但結局依舊美妙的老爺子比照着大閨女的彩禮來嫁二閨女,引來的還是個大了自家閨女十多歲的女婿。
這金家的二閨女,也就是二姑,金西菊,十七歲說了個二十九歲的。年紀差算是縮小了。這夫家在尚勤村,屬于平安鎮的管轄,離鎮子十來裏的路。在當時,鎮上姑娘都比村裏的能多要的些彩禮。金家這次要了多少這個真沒人知道,隻是這個二姑爺家的情況屬于特殊,窮也是真窮,但不是人有問題娶不上媳婦,而是趕上分土地了,這家屬于那種小地主的。還沒到劃分成分的時候吧,但總體上來說,是需要團結的那一類人。跟廣大的受苦受難受壓迫的不是一個類型。
尚勤村這個秦家啊,要是擱在以前,金家都不帶用眼角夾人家的。有個百萬的存款在億萬富翁的眼裏敢說豪富?
兩家就是這麽一個檔次對比。說起來,秦家也就是解放前的三五年,才慢慢起來的。家裏的地,還都是從敗家子金家老太爺手裏買的,攏共也就那麽八十畝。對外充大頭,說我家有一百畝的地,閉着眼睛整天躺在大炕上啥也不幹,那天天也都有白馍馍吃。
吹吧!嘚瑟吧!
白馍馍沒吃兩年呢,折子了!
解放了!
倒了大黴了,打地主分田地啊!他家首當其沖!
然後,就不得不說,這命運他有時候就是那麽的可笑。秦家這小地主被打倒了!可金家這個大地主就那麽巧,就這麽給躲過了!
感謝吃喝嫖賭抽占全了的金家老太爺啊,那家給敗的吧,反正是在解放前的兩年,家裏就隻剩下一間茅草房了,人家這徹底的不算是地主了,成了窮苦大衆了!
你說,這找誰說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