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文龍在周家别院門口的轎子裏,沒等多久,就見周通親自過來迎接了。
轎子是最普通的轎子,轎夫也不是衙門裏的轎夫,走在大街上,應該是很少能有人知道,這裏面坐着的是知府大人。就連跟在轎子外面的随從,也不是那位大管家,而換成了一位及其不起眼的後生。
周通覺得要麽人家是當官的呢,瞧瞧人家辦事,這份細緻勁,留比他強。就拿這次千裏迢迢到九爺那裏報信是一樣的,現在想想,這辦的都叫什麽事。
心裏懊惱,臉上難免就帶上了幾分悔色。
這叫隔着轎簾子朝外看的莫文龍看在眼裏,對周通反倒更高看了兩分。
他把這份悔色當成而來昨兒對自己露出口風的後悔。其實這是自己不地道,先一天才見了周通知道了消息,第二天就找來了。這個都經不住查的,真要是有人去問,一問就知道了。要是九爺知道了,心裏隻怕對周通會有些看法。這麽重要的事,你都敢露出去?住在這裏是信任你,你就是這麽對待這份信任的?
影響了九爺對他的印象,隻怕生意上多少會受些影響吧。
帶着這樣的歉意,他在周通過來的時候主動挑起窗簾子,露出一條不小的縫隙來主動跟周通打招呼,十分親熱,以周兄稱呼他,“……還往多多見諒啊……”
周通微微愣了一下,就苦笑了一聲,然後拱手還禮,連稱豈敢,一副你們誰我都得罪不起的樣子,“……不急着下轎,先裏面請……”
轎子直接到了别院的二門門口,莫文龍這才轎子裏出來,然後朝裏面指了指,以眼神詢問周通,九爺是否在裏面。
周通微微點頭然後拱手肅立在門外,再不朝裏面去。
莫文龍不敢造次,隻跟這個周通乖乖的站在外面。這一等就是小半個時辰。
等太陽出來,光線有些刺目的時候,莫文龍雙腳微微換了重心,低聲跟周通道:“周兄,天使意外駕臨杭州,這可不光是本府的事,更是杭州子民的大事。到底有何要緊之事,周兄若是知道一二,不妨直言,也好叫在下有所準備才是。”
又是‘周兄’,又是‘在下’的。
一個四品大員,對一介商賈如此做低伏小,哪怕有九爺撐腰,周通這心裏也直打鼓,他笑的有些幹巴,“大人莫要開玩笑,您實在是高看小的了。”
莫文龍擺擺手,隻笑了笑,沒再繼續追問,像是跳過這個話題似得,說起了别的,“……聽說商會最近很熱鬧?”
周通有些跟不上這位大人的思維,商會的事情他自然是知道的,杭州商會他就是管事,事無巨細的他都清楚。最近很熱鬧的緣故是商會想在杭州城外建一座書院。這書院不腳什麽四書五經,隻教算籌。不這麽做也是沒辦法啊。如今朝廷到處好像都在用人,又設立了各科種的考試,隻要取得資格,至少都能在各司衙門混個公職。熬一熬,八九品的小吏也是能的。熬到老了,哪怕是出于安慰,一般也能給了七品,算個安慰。
但這一旦成了七品可就不一樣了。封妻蔭子啊,不光是能給老娘老婆請封,就是門庭上來說,也算是官宦人家了。雖說不能蔭子,但門庭一變,子孫後代收益無窮。因此,好些賬房先生,高薪做的挺好,但是考上了那個什麽資格證書之後,一分配差事,徹底就不幹了。兢兢業業的辦朝廷的差事去了。人家奔的是前程,誰能攔着?
這麽一來,人手就緊缺了。
剩下的那些賬房要的酬勞越來越高就不說了,還不一定請的到。一說有朝一日,這東家反倒得求着夥計了,誰心裏能舒服了?
可不舒服也得忍着。
忍着忍着這不忍出招數來了嗎?不就是沒人可用嗎?這個簡單,我們大夥集資,集資辦個學堂,有興趣又擅長的人,都能來學。要是支付不起學費也沒關系,咱們不要,唯一的條件就是,從這裏學完之後,得給咱們當三年的勞力,工資照給,但就是不能随便說不幹了,一定得幹滿三年。之後咱們就兩清。願意繼續幹的,咱們另外談薪酬,不願意幹的,咱們也盼着人家有個好前程,以後見面三分情,不定什麽時候就用上了。
如今正在商量着呢,但是到底朝廷允許不允許這麽幹,官府又會怎麽說,他們可還都心裏沒譜呢。
如今知府大人這麽一問,周通心裏就有數了,他是想說,瞧!你們也有馬上用的到本官的地方。雖然你往上能夠的着京城的貴人,但這縣官不如現管。與人方便自己方便。
還是一樣的說辭,但是加上具體的事,就叫人不由的想要斟酌斟酌。
周通嘴角一動,幾不可聞的歎了一聲,警惕的四下裏看了一下,這才低聲道:“不是不說,這回是真不知道。不過九爺一人來的,沒帶小阿哥……”
這就意味着不是要查誰的貪污受賄。
莫文龍心裏落了定,要真是查這事,來的還是九爺,那這得是多大的貪污案才用的着這麽大的規格?凡是大案子,就沒有獨立一個人能辦成的。必是一牽扯一大串。真出了這事,他也是又連帶責任的。就隻一個不查之罪,能管降三級,弄不好真得從七品縣令重新做起了。
朝廷反貪污受賄力度之大,持續時間之長,簡直是曆朝曆代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使的下面的官員都有些杯弓蛇影,一聽說天使,一聽說京城的貴人,首先想到的就是這是誰又倒黴了,犯事犯大了!
莫文龍心裏一直懸着,也正是因爲這個。
如今一聽說不是,這不心裏一下子就輕松了。
可這要是不爲這個,又能爲什麽呢?
在杭州地面上辦事,不通過官府,不露面,那這至少得有個杭州的當地人吧。要不然這事它不好行。所以,别看周通推脫的厲害,但是他知道的遠比想象的要多。
周通好似也受不住父母官的打量似得,低聲繼續道:“……九爺就是處理商務上的事情,這才是九爺的本分。至于其他的真沒有。”說着,又湊近莫文龍兩分,“聽說杭州織造局辭退的一位老師傅,弄了個什麽機器,好像也是織布染布用的,九爺是爲這個來的。”
原來是這樣。
莫文龍信了八成。誰不知道九福晉在京城幹的什麽買賣,據說那都不是織布機,那是銀山。九福晉管産,九爺管銷,兩口子把一船一船的布,換成一船一船的銀子米糧舶來品給運回來。都難以想象,這幾年到底是賺了多少錢。
反正杭州也有幾家商戶湊錢弄了一條船,聽說是出海一回,頂他們各自好好的經營三五年。就知道這裏面的利潤到底有多大。
錢眼裏有火啊!要是爲了這個,九爺專程來這一趟,那也算是合理。
周通又低聲道:“估計還想在咱們杭州建廠的。之前聽說在閩南已經建了兩家廠子……”
在哪裏建廠其實莫文龍不關心,他關心的是,“這不是跟織造局打擂台嗎?”
周通有些諱莫如深,“織造局歸内務府。東西呢,也隻是上用。聽說九爺想朝外多運點,這邊都哼哼唧唧的,不是很爽利……”
那當然!誰都不會爽快!
織造局比别家高貴的地方就在于,弄用朝廷的頂級工匠,織造出别家沒有的精品貢品。這可都隻有皇家才能用,等皇上往下賞了,下面的官家也才敢用。當然了,在杭州本地,這樣的東西隻要不打上标簽,那些商賈之家也都是用的起的。但這名聲到底是不一樣的。
如今叫這樣的處處覺得給皇上辦事的人,去給化外之民造布料飾物給他們用,啊呸!他們也配!
心裏不舒服,可不就消極怠工了嗎?
可九爺是那麽容易妥協的人。你們不幹事嗎?那别幹,反正有的是人幹。
還别說,這像是九爺會幹的事。
原本信了八成,如今真成了九成九了。
等裏面出來人,莫文龍覺得自己的心裏有數了。
見了九爺也放的開了,笑着請罪,說是罪該萬死,沒能知道九爺駕臨,失禮的很。
九爺就笑,指了指凳子叫人坐了,“爺倒是覺得,你這個知府當的好。爺本來打算悄無生氣的來,偷偷的走的。結果這邊才安頓下來幾天,你就上門了。可見在杭州這地界,沒什麽能逃的過你的法眼。萬歲爺常說,這當官的,最基本的就是要又掌控力。爺瞧着,你這點做的很好。”
雖然這位的話有待商榷,不知道萬歲爺是不是真說過,但聽着就是覺得舒服。
跟着九爺的話題自謙了幾句,就說起了杭州的風土人情。
反正人家來這邊的差事,跟朝廷上的事沒什麽大幹系,那就不能不能多提。再者,跟八爺九爺這樣的,談那些也多少有點犯忌諱。還是說點吃吃喝喝的事,比較安全。
九爺也好似聽的津津有味,還不忘感慨說,“先帝二次南巡之時,爺不在随行之列……實爲憾事……”
莫文龍一拍大腿,真是大意了大意了,九爺來了,不管願意不願意露面,有些地方他是必去的。其實壓根就不用着急找上門來,說不動等一兩天,就能偶遇到。
九爺哪裏都能不去,但就是不能不去先帝曾經臨幸的地方。
這是爲人子最基本的孝道。
如此一想,這麽急着上門,倒是落了下乘了。
心裏懊惱,但面上不顯,馬上接話道:“下官此次過來拜訪,爲的也就是這事。哪怕九爺沒有公差,但這拜谒先帝之事,卻也是大事。您看将日子放在後天如何,那天是個吉日。”
九爺這才露出幾絲笑意,誇莫文龍會辦事。
于是賓主盡歡,九爺端茶,莫文龍起身,老狗子親自将人送出門。兩人在路上還交流了九爺喜歡和忌諱的二三事,達成了雙方都比較滿意的共識。
這邊剛一完,林雨桐那邊就接到消息,“後天?”
鄭甲低頭,“是!定的是後天。”
時間還真是有些緊呢。
林雨桐起身,“叫人準備,我這就去一趟莫府。”
低調的從客棧出去,在人煙少的地方,下了馬車,替身又迅速的上去。等馬車走遠了,就看到小粘杆驚奇的盯着自己瞧。
林雨桐笑:“看什麽?”
“沒……沒什麽……”小粘杆咧嘴,笑了笑,“我都想您了,還是您好,她一點都不和善……”
這是說替身的壞話吧。
林雨桐笑了笑沒言語。兩人一身道姑的打扮,走了三五裏才算是進了城。
一進城門,就被莫家的管事給攔住了,“仙姑啊,可叫咱們好等。我家夫人這兩天絕食,哪個大夫都不叫瞧,隻要找您。白姨娘派了咱們在這裏等着。您再不來,小的們就隻剩下上吊了。”
哦?
還有這樣的事?
這要不是下人們多嘴,還真不可能知道。畢竟夫人絕食了,可莫文龍莫大人這兩天可忙的很,這裏那裏的一點都沒閑着。
小粘杆隐晦的撇撇嘴,一副對男人十分不屑的樣子。
坐着莫家的馬車,一路朝莫家去。進了二門,白姨娘就跟上次一樣,在二門處等着。一見林雨桐來,就急忙迎過來,“您可算來了,再不來,我可隻有上吊的份了。”
臉色十分難看。
林雨桐見她将自己往正院帶,卻腳步一頓,十分抱歉的樣子,“夫人的病急不得,倒不如先去瞧瞧小少爺,小少年到底年紀小,耽擱不得……”
早活蹦亂跳的了,有什麽要看的。
白姨娘的眼裏閃過一絲陰霾。還真是就沒有陳秋娘的手夠不到的地方。之前也才見了一面,本來說好的要給夫人瞧病的道姑馬上就告辭了。這次好容易來了,卻又是先去她那邊。到底是使了什麽門道了?
她沒言語,但林雨桐腳下不停,也不用人帶路,直接就往陳姨娘的院子去了。
陳姨娘對這位的到來很驚訝,拘謹的笑了笑,“……倒是叫仙姑記挂了,小兒已然大安,倒是勞動您白跑了一趟……”
林雨桐連說無礙,又說了些養兒的事以及一些針對小兒各種常見病的小偏方,孩子小,喂藥難,這些小方子用的也都是食材,再加上一些按摩的小方法,确實能起到很好的療效。
這麽一說,陳姨娘倒是真聽進去了。别管對别人怎麽樣,對自家兒子,那都是一顆慈母之心,半點都沒有摻假。
耽擱了半個時辰,林雨桐才起身告辭,“一說起這些,就忘了時間。真是罪過。想來貴府這兩天有的忙,倒是叨擾你了……”
陳姨娘愣了愣,才微微搖頭,“您客氣……”
寒暄兩句,将林雨桐一直送到小院門口,才轉了回來。回來之後就招手叫身邊的小丫頭過來,“去打聽打聽,府裏可是出了什麽事了?”
怎麽好端端的就說起府裏有的忙呢?
如今白菊那丫頭折騰的,她這邊真要成了聾子的耳朵——擺設了。
林雨桐從這邊轉出來去了正院,這回人家倒是不急切了,将林雨桐晾在一邊挂着。
白姨娘進來還是一如既往的和善,隻道:“怠慢仙姑了。今兒就請仙姑先回了。實在對不住,我家的姑奶奶從京城裏派人來,正跟夫人說話呢。怕是這幾日都不得空。”
這話的意思就是不想叫京城裏那位嫁到張家的姑娘知道她親娘的真實情況吧。
反正莫夫人肯定不舍得女兒跟着懸心,該吃飯她得吃飯。總得糊弄過這幾日再說。
林雨桐垂下眼睑,“人之常情,很能理解。”說着就起身告辭,“那就等十日之後吧。到時夫人這邊忙完了,莫大人這邊貴客也招待完了。也能騰出功夫來了。”
白姨娘連聲道:“是啊!是啊!真是不好意思了。”又叫人捧了銀子來,小粘杆都接了,這才跟着林雨桐出府。
等将人送走了,白姨娘就變了臉色,招手叫了婆子過來,“打聽打聽,老爺那邊要招待什麽貴客?”
這道姑想來是在陳秋娘那賤人那聽說了什麽了。
老爺也是,夫人不知道,自己也不知道,可陳秋娘卻知道。
還真是……她閉着眼睛,朝旁邊的偏院看去,眼裏帶着叫人不寒而栗的冰寒。
小粘杆上了馬車,一邊裝銀子一邊嘟着嘴,“還以爲能多跟着您幾天呢?誰想到……莫家的事怎麽那麽多?咱們進門的時候還沒聽說那姑奶奶派人來,咱們這才進來多長時間,人家就來貴客了。”說着不無憂心的道:“不會耽擱咱們什麽事吧。”
哪裏會耽擱?
世上有哪裏有那麽些巧合的事。
所謂張家姑奶奶派來的人,不過是王甲打發人假扮的。
至于爲什麽要這麽安排,林雨桐笑了笑,慢慢的閉上眼睛,一條魚線怎麽夠呢?得多下幾條線,釣上大魚的機會才多。
這話她不會對小粘杆說,看着丫頭也不過十二三歲大小,眼睛又清亮的很。論起忠心,自然是不差的。心裏不由的就想起了弘晶。
這年紀放在弘晶的身邊,倒是最合适不過了。
于是瞧那這姑娘不停的摸着懷裏的銀子,就笑道:“真想跟在我身邊?”
小粘杆眼睛一亮,“想啊!怎麽不想?”她嘟着嘴,然後又低下頭,“隻怕不行呢。”規矩嚴着呢。
林雨桐就笑,“你先跟着他們去,等過些日子,我保證把你要到我身邊來。”
晚上回去的時候她就問王甲小粘杆的事,“多大了?父母親人呢?”
王甲意外主子會看上這麽一個丫頭,說實話,這孩子除了功夫學的好之外,别的可都不怎麽合格。因此,都十二了,才第一次真正的出門,“……說起來也是意外,這孩子是個漂流兒,是順着河飄到咱們……的地界的。”
這是說他們訓練的秘密基地。
“鄭甲帶人在河裏訓練,木盆飄過來,裝上了,裏面有個孩子還有氣,順手叫救下來,就叫流兒。沒出過門,又都是門裏的人看着長大的,其實難免寵了一些……”
看的出來。那一雙眼睛不是見多了陰司的眼睛。
林雨桐知道了她的來曆,就更安心了,“小心的護着她,回京之後,調到我身邊來……”
那當然是好了。
一想到皇後跟前還有個寶貝十格格,心裏就明鏡似得。流兒要是能跟着十格格伺候,那這可是求都求不來的造化。比這見不得人的差事可好了太多了。
她趕緊應下來,想到道謝吧又覺得自己沒有立場,隻低着頭慢慢的退了下去,想着找機會一定叮囑那丫頭兩句,也别總傻乎乎的。
這邊王甲剛出去,鄭甲就過來了,禀報說,“莫家先後有兩撥人出了門,沒有去溪客居,反倒是去了一家迎春閣的妓|院。”
如果溪客居算是風月場所裏那高山上的雪蓮,那迎春閣就是家門口牆角裏長出來的野菊,兩者根本就沒有可比性。
雪蓮那不是人人都有機會一睹芳容,但這野菊嘛,你隻要肯,那誰都采摘的着。哪怕是販夫走卒,也能花上幾十個銅闆,找到肯春風一度的姑娘。
要不是叫人盯着莫家,誰能想到溪客居跟迎春閣其實是一家呢。
其實在迎春閣是最不好盯人的。這裏來往的人實在是太複雜了。
前面高樓大院,裏面笙歌燕舞,招待的都是些能讨的起價錢的豪客。側門進去的,那都是些偶爾來肯花上三五兩銀子的主,叫不起當紅的姑娘,但這裏的姑娘也确實不錯,也都是些曾經他們肖想不起的人。一代新人換舊人,可這舊人也就舊人的好,反正各取所需罷了。再次上一等的,不是年紀大了,就是長相身材走樣了,那就去後院,後院也大,後門那邊招待的都是些小人物。這些人肯掏三十文睡上一回,卻舍不得花上八十文包一夜。因此,這一完事提着褲子就走的大有人在。來來往往進進出出,有時候一晚上都不帶消停的。
人是進去了,可從哪裏出去就說不準了。
鄭甲将難處說了,林雨桐表情難看,但還是點點頭,表示理解。
其實也不需要再進一步查了,隻要知道兩者之間有牽扯這就夠了。
迎春閣裏,一處被假山遮擋了門口的偏僻小院内,正堂坐着的是個臉上帶着麻點的女人,四十來歲的樣子,手裏拿着兩封信,來回的掂量。
不大功夫,門響了,三長兩短循環敲了兩次,她知道,她要等的人來了。
進來的女人身形窈窕,一身黑衣裙,頭上帶着黑色的圍帽,将臉遮擋的嚴嚴實實。
麻點女人眉頭一皺,對對方這身打扮很不以爲然。這地方燈火通明的,穿一身黑衣還遮擋的這麽嚴實,怎麽會不引人注意?扮一下醜能怎麽的?
可惜說了多次,沒一次肯聽的。
對方将圍帽拿下,半點不把對方的不滿放在眼裏,開口就道:“這個點請我過來,有事?”
這不廢話嗎?
麻點女人将手裏的東西遞過去,“你瞧瞧,這就是你再度安排人引來的後果。”
黑衣女人嗤笑一聲,“我的人有問題,你要是安排的人有用,我會舍得白菊?你知道那孩子我付出了多大的心力。”
“三娘!”麻點女人叫了對方的名字,手卻朝下壓了壓,“現在争論這些都沒有什麽意義。隻看現在這事該怎麽處理。”
這被叫做三娘的黑衣女人,可不正是溪客居那位淡然的掌櫃。
此時她身上少了那份如蓮一般的淡然,眉眼裏多了幾分厲色,“麻姑……”她這麽稱呼麻點女人,然後将手裏的兩張紙又遞回去,這才道:“我還是相信白蓮多一些。”
麻姑皺眉将白蓮紙條再度拿起來,“貴人?什麽樣的貴人?咱們可是半點消息都沒得到。京城裏也沒這方面的消息傳來。”
京城裏?
哪裏是那麽容易的。
三娘掩下眼裏的不以爲然,将話題再度從京城給拽回來,直言道:“白菊不是說了嗎?她的消息是從陳秋娘那裏得來的。”說着,她就冷笑一聲,“這可真有意思了。白菊的消息是從陳秋娘那裏來的,可陳秋娘偏偏沒有報上來。反說莫家的姑奶奶張家的媳婦打發人來請安的事……你說着是不是很有意思?”
麻姑的面色有些不好看,一時又不知道該怎麽反駁回去。
是啊!如果白菊說的是真的,那陳秋娘知道這麽重要的消息爲什麽不報呢?其實這樣的消息陳秋娘瞞着白菊,本身就很說明問題。說明她壓根就不想把這消息傳回來。白菊不是說了嗎?從陳秋娘那裏偶然得知。
這個偶然用的好啊。
但這也不能說白菊的錯。白菊過去說是去配合陳秋娘,其實也是對對方的監視。發現對方有二心,盯着她從她那裏找尋消息,何錯之有?
反倒是陳秋娘,把這樣的誰都知道的消息遞過來,本來就像是糊弄事。
麻姑心裏不無這樣的想法,但這人到底是自己挑出來自己培養自己費心送出去的。這會子面對三娘她不好這麽認,隻得道:“陳秋娘的主意也是不錯的。借着莫夫人的手,給張家送人過去,對咱們來說,這也算是一步好棋。倒是白菊,自己手裏有這現成的消息,不知道往回送,反倒是盯着秋娘……”
嗤!
三娘十分不優雅的發出了這麽一聲,這話說的啊,虧心不虧心?大家都知道的消息有什麽可送的?再說了,借着人家的手往張家送人,這條路當然是能走的。但是别忘了,京城裏本來就有雲姑在管着。如今你插手橫插一竿子,是個什麽意思?一個地界兩隊人馬,聽誰的不聽誰的?就跟現在的杭州似得。當初叫她去金陵去姑蘇去揚州去哪裏都好,告訴她杭州這塊不用她,非不聽。到處都想插手!
處處有你你就能是教主了?
她沒說話,但這一聲‘嗤’,卻比千言萬語的嘲諷還叫人難受。
麻姑的臉色不好看,壓下脾氣隻得道:“現在真不是争論這些的時候,就算你說的有道理,秋娘那邊的消息咱們能暫時不去管它。但是白菊送來的……咱們就不能大意了。這貴人是誰?咱們的人有沒有機會……這些都急需打探清楚。而白菊是你的人,她到底知道多少,還得你再去問問。”
問了也是白問,要是知道是誰,早就送出來了。做什麽還半遮半掩的。真當自己跟她一樣,對人總是話留三分麽?要真那樣,就叫白菊将消息送到自己手裏了,何必從她手裏過。
這話她不想跟她掰扯,隻道:“這事你别管了,我應承下來,這事我負責弄清楚就是了。”
麻姑面色緩和了下來,臉上也帶上了笑意,“那就辛苦三娘了。”
三娘又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聲音輕柔,卻莫名的叫人覺得有幾分桀骜。麻姑維持着臉上的表情,看着三娘重新帶上圍帽出去,才敲了敲桌子,緊跟着牆面就從中間裂開了,從裏面走出個五十來歲的文士來。
麻姑的表情矜持了起來,“以您看……三娘行嗎?”
這文士背着手站着,隻看了麻姑一眼,然後輕笑一聲,“她可比你聰明。”
聰明?
哪裏聰明?
光是那一身行頭,就瞧不出是聰明人來。
文士沒說話,擡手撫了撫胡須,麻姑從那隻略顯蒼白與蒼老的手上挪開視線,不管怎麽瞧,那隻略顯蒼白和幹瘦的手還是覺得有些奇怪。六指要是長的齊整,不算多怪看。但是大拇指的關節上朝外生了一個枝結,長成手指的樣子,就叫人覺得奇怪了。
知道這位老先生反感别人瞧他的手,她特意轉開眼睛不去看,隻道:“我叫人服侍您歇息,有消息了一定第一時間告訴您。”
老先生笑了笑,低頭又看了一眼他自己那隻看了一輩子都礙眼的手,眼裏閃過一絲陰霾,邊往卧室走,邊道:“莫文龍那樣的資質,做官還行,隻是做人好像還欠缺了些。”
麻姑應是。老先生有狀元之才,隻可惜身有殘疾,無緣于仕途。如今對着她們這些婦孺點評朝廷官員,是他最愛做的事情之一。誰有耐心聽下去,他待誰就親近兩分。她看老先生正在興頭上,就搭了一句話,“對待發妻瞧着深情,其實冷漠的很……”嘴上說着話,心裏卻道:看來今晚别想早睡了,還不定老先生要說到什麽時候去。就是不知道被老先生點評爲聰明的三娘,這會子愁不愁?那事可不是那麽好辦的。
三娘扶着一個身穿灰色長袍的男人從迎春閣側門走了出去,大大方方的。
然後上了馬車,進了一處客棧,在客棧裏開了房。
大概一個時辰左右,一身黑衣的姑娘又從客棧出去,找了轎子在迎春閣不遠處停了下來,許是晚了,身上多了一件灰色的披風,從側門處進去了。
鄭甲将接到的消息轉述給林雨桐,“……挺會玩花樣的……這是今晚爲數不多的可疑人物之一……還有幾個……”
林雨桐放下手裏的書笑了笑,“不用說了,就是這一個了。可惜你們跟丢了,再跟也沒意思,撤了吧。”
鄭甲疑惑的擡頭,“主子确定?”
“确定!”林雨桐看了鄭甲一眼,“這個黑衣女人可比隐在迎春閣的女人聰明多了。看似張揚,但卻叫她想防備的人對她放下了戒心。其實那張揚的背後,比誰都安排的缜密。隻怕出了迎春閣之後,那進入客棧的黑衣女人和出了客棧回迎春閣的黑衣女人,是兩個人,真有人跟蹤,都會以爲這是李代桃僵金蟬脫殼……可我估摸着,這不管是進去的還是出來的,都不是原來那一個了。人都說狡兔三窟,一出迎春閣,這個女人就已經消失了。”
“都是假的?”鄭甲皺眉,“這還真是意想不到……”結果就丢了。
林雨桐擺擺手,“去歇着吧。不早了。”
反正已經猜到那人是誰了,和尚再怎麽狡猾,廟又跑不了。
剛這麽一想,林雨桐蓦然變色,将都快退到門口的鄭甲叫住,“安排人手,盯住溪客居,但凡有一點風吹草動,馬上叫人回禀。”
鄭甲不知道主子想到了什麽,不敢大意,立馬就出去了。
而林雨桐站起身來,左手按在右手的拇指上轉動,好長時間沒遇到這麽棘手的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