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雨桐站在門外, 聽着弘曆的聲音繼續傳來, “……此書還有諸多的不妥之處。比如, 江南七怪是郭靖的師父。師父是什麽?師父是師也是父。他的師父覺得黃蓉是‘妖女’,他卻視長輩的話聽而不聞。後來讓他跟跟穆念慈成婚,這算是父母之命了, 他亦是不肯聽從。這是什麽?這是不孝。成爲金刀驸馬而悔婚,這又是什麽?這是對君不忠, 無信無義!如此一個不忠不孝無信無義之人, 愣是成了英雄!這書要傳播出去,豈不是人人都可學?”
父爲子綱,夫爲妻綱,君爲臣綱。
這裏面除了那些敏感的問題以後, 還有很多跟現有的道德規範相左的地方。
如果兒子可以反抗父親,那麽妻子就可以反抗丈夫,臣子就可以反抗君主。
往深了說, 這是會動搖社會根基的事。
以前林雨桐是沒深想, 看武俠小說而已,看過就看了。可叫弘曆這麽一說, 她才反應過來,這書裏除了類似于黃老邪這樣的人物,最是看不上那些繁瑣的禮教, 這其實就是對封建禮教的反抗和嘲諷?
林雨桐搖搖頭, 被弘曆給帶歪了。
可就算是如此又怎樣?四爺也不是以前的四爺。他的心裏從沒想到叫天下江山屬于一家一姓。強國富民, 這才是他想的事。至于以後, 四爺現在的态度應該是随他去。社會自有它發展的方向,不能揠苗助長,但他卻更加不會去幹涉。
叫林雨桐說,隻要民富國強了,百姓才不管皇位上做的是誰呢。
她在外間沒有先進去,此時就聽四爺的聲音傳來,“……你說的是有一些道理。但是弘曆,朕得問你一句,你覺得朕沒有馭臣養民的能力嗎?”
“兒臣不敢。”弘曆噗通一下就跪了下來。
“那你擔心什麽呢?”四爺捏着手裏的書,輕輕的打在大腿上,那節奏停在耳朵裏,叫人的心止不住跟着這節奏跳動起來,“擔心朕坐不穩江山?擔心引起民變?别的大道理朕不跟你說,說起來三天三夜也說不完,朕今兒就說一句話,你聽着,也記着。”
“請皇阿瑪訓示。”弘曆趴下額頭附在地面上,頭上已經沁出汗珠了。今兒這一出實在是出乎他的預料了。
四爺的聲音不高,但卻句句铿锵有力:“弘曆!民心不可欺,民意不可違。又有話說公道自在人心。隻要朕不期民心,不違民意,勵精圖治,内無待哺饑民,外無敢犯強敵。朕何懼之有?”
内無待哺饑民,外無敢犯強敵。
談何容易?
弘曆從禦書房出來,渾身都濕透了。今兒皇阿瑪的話能不能實現這個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兒猜測聖意竟然是猜錯了。
這才是最最可怕的地方。
這說明什麽?說明自己跟皇阿瑪的思維并不在一條線上。如果自己不能秉承皇阿瑪的意志,那麽皇阿瑪會将這江山社稷交到自己的手裏嗎?
若是自己,是不會選擇這樣一位繼位之君的。
可随即他又覺得慶幸,慶幸今兒的莽撞,要不然哪裏去聽皇阿瑪的豪言壯語……不!應該是爲之奮鬥的施政方向。
知道這個,自己才好調整自己的方向。不管什麽時候,自己都應該跟皇阿瑪保持在一個方向上。
林雨桐在弘曆要出來的時候稍微避了一下,她此刻站在窗口看着弘曆由心驚、沮喪到若有所悟,直到最後又再一次挺直了腰杆面無異色的離開,“還真是……”有些爲君的潛質。四爺選他不是沒有道理的。
藥已經涼了,蘇培盛帶人親自去茶房裏熱去了。
四爺朝林雨桐伸手,“過來坐。”在外面隻怕是站的久了。
林雨桐挨着他坐了,伸手替他按摩額角,“頭疼了吧。”
“說不上來。”四爺擺擺手,叫她歇着,“要按照他們這樣的說法,那西廂記就不該演了。”
可如今演的還少了。
誰沒看過?
但書這東西,禁了也就禁了。很多書都是以西廂爲藍本,增加了不少露骨的内容出來。
那你這宣揚yin hui se qing,在什麽時候被禁都不算冤枉。
至于那麽依舊流通的,那這怎麽說呢?哪裏就真的禁得住。
不過是表明一下态度,叫人知道什麽是對的,什麽是錯的,這就已經達到目的了。
不過有些事情急不得,這在于一個潛移默化的長期的過程。
四爺跳過這個話題,問起林雨桐别的事,“烏拉那拉家遞牌子進宮了?”
是問覺羅氏遞牌子的事,林雨桐失笑,“放心,我心裏有數。”
“别擔心。”四爺低聲道:“已經叫人去查過了,這老太太沒什麽問題。要見就見吧,無妨。”
本就不是一個世界,不需要糾結這個。
這夫妻倆說的都是家常小事,卻不知道從昨晚到現在,八爺府裏書房的燈直到剛才才被吹滅。
因爲八爺自己在書房關了一夜,等天亮了小太監想進去吹燈都不敢。
弘旺阿哥也在書房外面跪了一夜,梗着脖子不認錯。
八爺仰着頭将頭枕在椅背上,伸手從邊上接過何卓遞過來的熱毛巾,捂在眼睛和額頭上,“……你别勸爺,弘旺是被慣壞了……”
想起弘時送弘旺回來後說的那些事,他幾乎是又氣又恨,又驚且恐。
氣的弘旺看不透裏面的局,不知道這份恩寵背後巨大的陷阱。
恨的老四将手伸到了弘旺的身上,這人心怎麽這麽狠。自己就這一個獨苗苗,這可算是拿住自己的命脈。按說老四不是這麽下作的人,他這人愛恨分明的很,針尖對麥芒的他隻會對着自己來才對,沒想到背地裏也這麽卑鄙。
驚的是老四的膽大,真敢把弘旺放在火器營裏,留在身邊不算還敢叫他随身佩戴武器。
恐的是弘旺真敢當着皇上的面拔匕首還敢這麽試探,老四再心狠一點,當即就能拿下弘旺,别說是拿下弘旺,就是自己都得被陷進去。意圖刺殺皇帝,等同于謀反。真要當即發難,自己能怎麽辦?就算匕首是皇後給弘旺的又如何,史書上的冤案多了,成王敗寇而已。
前半夜是氣啊恨啊,心裏一個接着一個計劃,要将老四怎麽怎麽着。可後半夜他又不由的慶幸起來,慶幸老四沒真的借題發揮借機拿下弘旺順帶的将自己也裹挾進去。這會子就恨不能将弘旺揪進來,跟他說說這裏面的兇險,告訴他今兒幾乎是從鬼門關走了一回。可等天慢慢亮了,他準備起身叫弘旺進來的時候,看着放在桌子上那把皇後所賞賜的匕首愣住了。這把匕首遞到了自己手裏,可自己敢弑君嗎?不光不敢,從今以後還得防着别人弑君,他怕不小心這鍋就得他來背着。這裏面可牽扯到弘旺呢,自己這個阿瑪想要保住兒子,不管是怎麽想,都不能叫兒子陷進去。
這跟自己的立場無關。就算自己跟老四死磕,但舔犢之情乃是本性。不牽連弘旺自然是最理想的狀态。自己能拒絕嗎?
不能!
隻要一想到弘旺昨天差一點就回不來,他就怕極了。人這麽汲汲營營的爲了什麽?就算是自己将老四趕下去了,如果沒有了弘旺,這一切還有意義嗎?
這一刻,作爲父親,保護孩子幾乎是一種本能。
他又緩緩的坐下,事情已經這樣了。弘旺沒出事就是萬幸,剩下的爛攤子,自己慢慢收拾吧。
“你别勸爺……”八爺對陪着自己一夜的何卓擺擺手,“你先去歇着吧,叫人來伺候。”
“爺是要?”何卓見八爺将頭上的帕子取下來,趕緊伸手接了,又不确定的問了一句。
“進宮!”四爺轉身進了淨房,“進宮請罪去。”
何卓歎了一口氣,叫了人進去伺候,這才從書房出來,看正在廊下跪着的弘旺。
跪一夜這種事,從小到大遇到的多了。有時候阿瑪不在京城,福晉動辄訓斥,在佛堂裏罰跪的次數有多少他都不記得了。别說一夜,就是三天三夜的時候也有。
那時候是幾歲的時候?五歲還是六歲?誰知道呢?都不記得了。
那時候阿瑪不在,何卓總是在的。他不能攔着福晉,更不能說什麽。福晉教育兒子,到哪裏都是有理的。他能做的就是想辦法疏通佛堂的嬷嬷,嬷嬷每晚能給他留一盞燈,不管怎麽挨罰,膝蓋下的蒲團總是最舒服的。佛堂裏的飯菜不豐盛,但清粥小菜也沒餓着自己。
外面一呼百諾的旺大爺?
弘旺嘴角勾起幾分嘲諷的笑意,誰能想到在府裏過的事什麽日子。
這些事情阿瑪都知道嗎?
知道!比誰都知道的清楚。
何先生說,阿瑪這麽才是真的爲了自己好。越是對自己嚴厲,福晉才越不會爲難自己。可他總想着福晉訓斥的時候父親能站在自己的身前,哪怕隻有一次。
“這次真是……”何卓走到弘旺的面前,一時之間都不知道該從哪裏說起。
弘旺笑了笑,“何先生,您什麽都不用說,小爺又不傻,該明白的都明白。真的!”萬歲爺這個陷阱挖的深,可那又如何。
他隻想對阿瑪說一句:你是你,我是我!
你想怎麽都行,我不幹涉。我想怎樣,那也是我的事,你也别幹涉。
這是八爺的府,在府裏說話算數的事福晉,自己算什麽?
遲早的!自己得有一個自己說了算的地方。再不用看别人的臉色。
書房的門‘咣當’一聲打開了,八爺鐵青着臉從裏面出來,“你不用跟那孽障說那些,叫他滾回院子反省去。”
說着,鐵青着臉大踏步的出了院子。
何卓面色一苦,轉臉卻見弘旺已經起來了,在小太監的攙扶下一瘸一拐的回院子去了。他正要追上去跟弘旺好好說說話,書房裏出來個中年白面太監,這是平時在書房伺候的大太監。
“爺說了,叫何先生看着請個太醫來,給阿哥瞧瞧。”
何卓的腳步頓了一下,“這爺倆……”
八爺出了大門正要上轎子,遠遠的聽到急匆匆的馬蹄聲,緊跟着就是九爺的聲音傳來,“八哥……八哥……”
八爺現在不想解釋什麽,跟任何人都不想解釋。他的身子稍微遲滞了一下,還是直接進了轎子,對外面伺候他出門的人吩咐,“告訴你們九爺,等爺回來再說。”
九爺已經到門口了,隐隐約約的還能聽見八爺吩咐奴才的聲音。
這是怎麽話說的?急成這樣。
“你們家爺這是上哪去了?”九爺騎在馬上問道。
“回九爺的話,我們家爺進宮了。”
“進宮?”
“進宮!”林雨桐直接起身,八爺來了,她呆在這裏就有些不合适了。本來正跟四爺商量在京郊的皇莊裏叫人收拾地出來,今年也就這樣了,但今年的秋種可不能耽擱。存着的種子不多,這農莊就是爲了專門育種的。她還說要不把弘時安排過去叫看着,好歹是個差事,四爺還沒說話呢,蘇培盛就進來報說八爺來了,“那我先回去……”
四爺一把拉住要起身的林雨桐,“坐着吧。”說完就看蘇培盛,“你去告訴老八,就說朕就不見他了。赦弘旺無罪,朕金口玉言,叫他大可安心。”
看着蘇培盛出去,林雨桐才反應過來,“這是擔心咱們算後賬。”
那你以爲呢?
老八那心眼也未必就真有多大。
八爺被噎了一下,在禦書房外磕了頭就出了宮。随着八爺的出宮,弘旺的事跟飓風一樣刮過京城,并勢不可擋的朝京外擴散而去。
通往京城的官道上,一行人騎馬朝京城飛奔。
有人喊了一聲,“十四爺,前面是茶寮,歇歇腳?”
“那就歇!”一路奔波,叫十四有些疲憊。人到中年,跟十年前那時候不能比了。
風塵仆仆的也不管什麽主子奴才,呼啦啦的一群全都湧了進去。
扔了一錠銀子過去要好茶,要是有點吃的那就更好了。
“有草料就喂喂馬,沒料好歹給飲飽了。”十四的手撫在陪伴了自己十幾年的老夥計身上,有些心疼的道。
“爺,該換匹馬了。”有侍衛在邊上起哄。
換馬?
十四搖搖頭,換了做什麽。回了京城再想出來的機會差不多就沒有了。再好的馬養在馬圈裏那是糟踐了。今兒回去就告病了,身上有傷,腿上也有痼疾,以後隻怕也沒什麽機會再跑馬了。
大碗茶上來,也不講什麽口味,灌了個飽。店家還算有眼力見,把家裏的大饅頭小鹹菜都拿來了,這些足夠這些侍衛們填肚子。又端了碗家裏閨女做的臊子面來,面條不一定白,但确實是細面,切的韭菜葉寬窄,裏面飄着青菜葉兒,上面淋着爆炒的蔥花。十四又舀了一勺油辣子澆在面上,吃的人渾身出汗。他鼻子吸溜了一下,叫人打賞。又掏出帕子擦汗,正要吩咐着叫人啓程,京城方向來了兩匹快馬。
盡到前來,兩馬停了,一看原來是自己人。
“是福晉打發你們來的?”十四叫兩人近前來。這兩人是福晉的陪嫁,在府裏也算是老人了。很是信得着。你看他們就知道福晉單獨有話要傳給自己。他揮手打發了跟前的侍衛,這才看向兩人,“福晉有什麽話?”
“回爺的話,福晉隻叫奴才們告訴爺,八爺府的弘旺阿哥……”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而聽着的十四爺面色也越發的複雜。
老八這是認慫了?
十四無力的對兩人揮揮手,緊跟着就煩躁的撓頭。連老八都不叫闆了,自己如今這光杆司令能叫什麽勁。自己經營的勢力如今都在西北,自己一回來這些人還不得被拆的七零八落。再說了,自己如今的命都在人家手裏攥着呢。别以爲有人暗地裏監視自己的事自己沒察覺。說什麽保護,全是扯淡。
老四這個哥哥,那是真冷酷。
在那一瞬間,他真以爲他會殺了自己。
“你們先行一步,告訴福晉,這是喜事,是大喜事。”十四眯着眼睛,“大張旗鼓的給八爺府送賀禮去。兒子出息,得皇上重用,後繼有人,可喜可賀。”
送賀禮的可不止十四,這些兄弟有一個算一個,都大張旗鼓的送了賀禮來,就是九爺也不例外。
他這會子語氣酸酸的,“八哥,我就覺得咱哥倆處的不錯。這半輩子過去了,到了這會子了,在這事上您說您怎麽還瞞着我?”
我瞞着你什麽了。
八爺一拍椅子背,“九弟!”他喊的用力,一個稱呼都像是耗光了所有的氣力,“别人添亂,你怎麽也跟着添亂。”
九爺不言語,坐在一邊打開扇子扇的呼哧呼哧的。
兩人沉默了半天,還是過來斟茶的何卓進來三言兩語跟九爺把事情說了。
九爺蹭一下站起來,“老四這也太卑鄙……”罵完他就住嘴了,好像這麽罵也不對。人家算計了弘旺,可老八也沒按好心一直算計弘時來着。這倆半斤八兩誰也别說誰。這會子罵了老四,連着老八一塊給罵了。當然了,其實這卑鄙的也捎帶上了自己。
八爺翻着眼皮看了九爺一眼,他這是想說自己自作自受,得了報應吧。
九爺有些讪讪的,罵老四不合适,那就隻能說弘旺了,“這孩子也是,太魯莽了……”真敢在老四的面前拔刀?這要是換做皇阿瑪在的時候,自己這親兒子都沒有這樣的膽子。
八爺也不願意聽這話,自己的兒子自己怎麽訓斥都行,但聽别人這麽說就是怎麽聽怎麽不順耳,不由的辯道:“弘旺才多大?能跟老四比?”
得!
人家還不愛聽了。
九爺幹脆換了話題,他湊到八爺身邊,壓低了聲音,“那現在怎麽着啊?咱們心裏知道是怎麽回事,可是人家可不明白是怎麽回事!這會子不知道多少人罵咱們呢,這跟人家認慫了也不提前說一聲。”
這不是沒顧上嗎?
八爺轉着手裏的茶杯,“先什麽都不用說……”就是說了也沒人信,“日久見人心。日子久了,看咱們處事,聰明人總能悟出幾分來……”悟不出來的笨蛋就随他去吧,犯不上爲這樣的人落人口實。誰見過把算計皇上這樣的事嚷宣之于口的。
兩人正商量事,下面的人來報,說是八福晉有請。
九爺就順勢告辭出來。
這八爺府這幾天還是不要再來了,八嫂這會子一定惱的很了。他可不願過來看她的臉色。
宮外的熱鬧,四爺叫人打聽了專門說給林雨桐聽。如今的娛樂項目不多,他怕她悶了。
其實林雨桐一點也不悶,這不是今兒說選皇莊的事嗎?四爺覺得還是得親自去看看。如今這出門可跟以前不一樣,麻煩着呢。勞師動衆的四爺不是很願意,因此動了心思,“你叫人跟着,就咱們倆帶上幾個随從,當天去當天就能回。”
于是,林雨桐就帶着人趕工做兩人出門要穿的衣服。
出門不敢叫人知道,這做衣服的事除了幾個近身伺候的丫頭,也不好叫旁人。
不過林雨桐的要求也不簡單,上等棉布的衣裳,看着不打眼,越普通越好。
這邊趕工趕的緊,可做飯的事林雨桐也沒耽擱。如今伺候的人對此也都見怪不怪了,蘇培盛更覺得,皇後如今能複寵,靠的就是這份手藝。
禦膳廚房那夥子現在都能急死,雖是禦膳還照常往上呈,可這沒有一筷子一勺子是進了萬歲爺的嘴裏了。每頓飯萬歲爺都往下賞菜,宮裏的妃嫔是沒有的,但皇子阿哥,宮裏住的着的先帝的幾個小阿哥,還有直郡王府、理親王府、十三爺府裏,偶爾三爺、五爺、七爺這些人也都能得一些,甚至是一些大臣,尤其是那些家裏父母還健在的,萬歲爺也會偶爾賞個軟爛好消化的吃食。這如今都成了京城的一景了。有些茶樓,甚至專門派人守在宮門口,賞了誰什麽菜,得趕緊記下來好拿回去,有了談資,那閑着沒事整天遛鳥的八旗閑人們自然就都簇擁了過來。不少人都說,原以爲這位是個刻薄的主兒,如今瞧着,像是比先帝還寬和。
當然了,萬歲爺寬和不寬和的,蘇培盛是不敢說的。但這麽大規模的賞下去,主要是怕浪費。怕浪費這事,也是他自己個心裏琢磨出來的。他也瞧出來了,萬歲爺并不喜歡吃飯的時候擺上一大桌子。平時吃飯兩三個菜,跟皇後娘娘兩個人的時候,那真是湯湯水水的半點都不剩。可這禦膳的數量這是先帝定下的,萬歲爺就算是想改,那也得三年以後了。這叫三年不改父道。
要是林雨桐知道蘇培盛的想法,一定會贊一聲,到底是四爺跟前的人。對于現在的四爺來說,這有些事是看不順眼,但他穩得住,說到底這都是些小事,爲了小事叫那些禦史說東道西沒完沒了的勸谏,就沒意思了。再說了,吃食而已,隻要進了人肚子,不管是誰,沒白瞎了就不算是浪費。
今兒做了煎餅,炒了倆菜卷着吃,瞧着多,剩下的就先都給蘇培盛留着。
結果今兒是坐等不見四爺回來,右等不見四爺回來。飯菜熱在鍋裏叫人看着,又打發人去看,結果回來禀報說,“十四爺回來了。”
林雨桐習慣性的開口,“那就請十四爺一起過來用飯。”反正有多餘的,今兒沒蘇培盛的就是了。
等下面的人都走了,林雨桐才反應過來,如今的十四不是過去的十四,這沒有在這邊留飯的習慣。
可傳話的已經取了,她也就不糾結了。一頓飯而已,留了就算是給太後的面子了。
于是不大功夫,四爺帶着十四就回來了。
十四整個人風塵仆仆的,可不是當年在京城養尊處優的樣子。
林雨桐心裏不免唏噓,很自然的叫人伺候十四先洗把臉,又抱怨四爺,“怎麽不說叫十四弟先洗洗。”又問十四,“路上很累吧。”
十四之前對這四嫂的概念比較臉譜化,反正大多數嫂子都是那麽一副樣子。除了八嫂個别一些,其他人他真沒什麽特别的印象。但此時這位成了皇後的四嫂,給人的感覺很奇怪。先不說她對萬歲爺說話的語氣神态,就隻在對待自己上,真像是至親的家人回來了,怎麽熱情貼心都不爲過。
不過話說回來,要說起來,這是自己嫡親的哥嫂。
飯菜上了桌,十四就瞪大了眼睛,一碟子清炒的土豆絲,一碟子京醬肉絲,一碟子清炒的豆芽,再就是一份切的細細的蔥絲。一盤子煎餅,煎餅上黃黃白白綠綠,顔色還有點小熱鬧,是攤煎餅的時候放了雞蛋和韭菜末。湯就是排骨木耳湯。
簡單到自家家裏的奴才吃的都比這個豐盛。
以前老四過的就簡樸,自己曾經見過他吃飯将巴掌大的小碟子四樣菜吃完,然後用剩下的菜湯子涮幹淨碗裏的米粒之後喝進肚子裏。
他以爲那種簡樸就是做給别人看的,誰知道如今都坐擁天下了,還是如此。
這是簡樸嗎?
這簡直就是自虐。
四爺早就不習慣吃飯用人伺候了,他自己拿了煎餅自己卷菜,先卷了一個給林雨桐,後又卷了一個放在老十四的碟子裏,自己才卷了吃。
十四就看見這萬歲爺給皇後的那個煎餅裏是沒放蔥絲的,估摸着皇後是嫌棄有異味,因此不吃生蔥。能親手給老婆卷煎餅,他就已經莫名詫異了,竟然是體貼的考慮的很周到,這就更叫人覺得不可思議。回來的路上也聽說了,說是年羹堯你知道怎麽着了,好似是惹了自己這位好四哥了。如今宮裏的年氏成了過去時了,如今皇後算是後宮的第一人。他開始還覺得這是瞎扯,這四十多歲的女人和二十多歲的女人的差别,是男人就都懂。一國之君還能委屈了自己。該不是因爲這是孝期,這位怕把持不住鬧出點什麽來毀了名聲,才叫皇後伺候的。這老妻——至少安全。
可如今瞧着,倒不像是那麽一碼事。看着倒是又幾分相濡以沫的意思。
他壞心眼的想,該不是老四真老了?!
這邊腦子裏的小戲演個不停,手上卻也不慢,拿着老四卷的煎餅就吃。
嗯!
還别說,這味道就是不一樣。
說句丢皇阿哥身份的話,他是真沒吃過這種滋味的飯菜。裏面有一股子說不上來的清香。連着吃了十八個煎餅,菜都已經完了。他将剩下的菜湯子往碗裏一倒,将煎餅泡在裏面扒拉着也吃完了。
這吃相,蘇培盛扭臉,他都不好意思看。
十四這頓飯吃的舒心極了,可緊跟着四爺的話就叫他不怎麽舒心了起來。
“吃飽了?”四爺捧着水杯子,“吃飽了就去給額娘請安吧。”
直接下了逐客令。
這中間連一句安排的話都沒有。
這黑不黑白不白的,自己回了京城就真閑下來了?
十四坐着沒動,四爺也不催。足足都有一盞茶時間,十四才站起來,将椅子帶的直響,甕聲甕氣的道:“臣弟告退。”
這一出去,四爺就将杯子放在桌子上,他對十四就沒看上過。
一直是‘忍忍忍’的。
林雨桐笑他,“都說做兄弟有今生沒來世的,如今這……也算是難得的緣分。”實在看不順眼不看就是了。沒耐心□□也可能□□不出來那就不□□了。反正咱又不缺人用。
“三十大幾的人了。”四爺搖頭,其實放着不用也是可惜了。
這些兄弟裏,說實在話,真是沒有庸才。
不過這都是小事,在四爺心裏大事多着呢。比如這去皇莊的事。
第二天上完朝,四爺回來就換衣服,還打發人去叫弘時弘曆弘晝,“都叫過來。”
三個兒子一字排開,林雨桐一人塞了一身從宮外買來的成衣,“去偏殿換上。”
這三個也都不是在宮裏長大的,以前在府裏住的時候,也常穿的跟小老百姓家的孩子一樣出去玩過。一見這個哪裏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弘時是有些囧了,皇阿瑪也是,怎麽想起玩這遊戲了。
弘曆是興奮,白龍魚服什麽的,他最喜歡了。
弘晝純屬是瞎高興,隻要能玩,怎麽玩他都歡喜。
等換了衣服出來,四爺瞧瞧林雨桐,比較滿意。上衣下裙褲,腳上一雙短靴,瞧着幹淨利落,首飾一件沒有,頭上的頭發全都編成辮子盤在後腦勺,用碎花帕子給裹住了。一看就是小康人家出來的婦人。
他自己一身黑色的短葛,布是好布,穿着也舒服。勞動人民的打扮,像是到城裏走親戚的鄉下漢子。
可等這三個兒子出來,他就皺眉了。
弘時穿着短葛也不像是莊稼人。像是秀才公下地,不是那個架勢。
弘曆呢,一身土黃的短葛,褲腿卷着,可偏偏手裏搖着一把折扇,那扇子的骨架可都是黃玉的。先不說這五月天還沒熱到上街都卷着褲腿的地步,關鍵是你這一身拿着把這樣的扇子……它搭配嗎?
要說像,那隻有弘晝,弘晝把鞭子盤在頭上,衣服也穿的像模像樣,袖子微微卷起,一邊高一邊低,要不是那皮膚實在是又白又粉,還真有幾分莊戶人家小子的意思。
林雨桐覺得,四爺要是以後出去玩,肯定隻帶弘晝這樣的。
一家五口,隻帶着蘇培盛和幾個侍衛,做了馬車出宮。
出了宮門,弘旺就在外面等着。四爺專門叫人提前告訴了弘旺,他說将弘旺帶在身邊,就真的帶在身邊。
就像他昨晚說的,“他老八到底哪裏不如朕,這個朕說了他不服,别人說了他也不服。朕就是要叫他自己的兒子看着,要叫他自己的兒子告訴他,他到底哪裏不如朕。”
這才是打擊對手最好的方式。
他如今都不稀罕用人道毀滅這一招對付政敵了,改用精神摧毀了。
所以,四爺您進化的是更仁慈了還是更兇殘了?
弘旺上了車,四爺就笑:“你小子回去沒少挨罰吧?”
弘旺嘿嘿就笑:“您聖明。”他覺得闖過了心裏那一關,跟這位四伯相處起來輕松了許多。
“别生你阿瑪的氣。”四爺很坦蕩,“你們都覺得朕挖了大坑準備埋你阿瑪,其實你們真的都想多了。朕有多少大事要忙呢,沒那麽清閑。”
弘旺的嘴角抽抽,您還不如挖個坑埋我阿瑪呢。這至少證明我阿瑪在您心裏是有分量的。如今這算什麽?不值得您費心的人。
這是瞧不起人!這是赤、裸、裸的蔑視。
再怎麽着那也是我阿瑪,您這麽擋着我的面說合适嗎?
他有幾分不服,小爺倒要看看您這萬乘之尊帶着老婆孩子便服出來究竟是爲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