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一切都在倒退,嚴志遠無法用言語來形容心裏的震撼。
他已經四十多了,他卻看見了自己青年時候,少年時候,孩童時候。
在這些倒退的記憶裏,那個躺在床上,猶如惡鬼不死讓他害怕的人,也逐漸變得年輕,變得莊嚴,但有時候,他似乎也是一個慈父。
就連已經死去的母親,也重新在他記憶裏活了過來。
嚴志遠說不出這是怎麽一回事,他像是一個旁觀者一樣,看着自己從小到大的經曆又重新的上演一遍,他隻是一個來客,無法觸碰記憶中的任何一幕,也無法幹預那些事情。
一開始是驚駭,然後變爲平淡,最後歸爲沉靜。
嚴志遠發現了很多不一樣的,他發現了,他懼怕嚴青雲是從一件微小的事情開始,他背錯了一首古詩,嚴青雲收起了笑意,罰他背上十遍。
嚴青雲走後,母親齊心月來了,嚴厲的一頓責罵,說他要是不努力,就對不起她,府裏如果有别的孩子,他肯定會被别人害死。
齊心月的責罰,比嚴青雲嚴厲多了,打得他手心都爛了,一個勁的問他記住了沒有,小小的他,孱弱的他,一遍遍的對齊心月保證,說記住了。
嚴志遠看着,都忍不住顫抖,是這樣嗎?竟然是這樣嗎?
可爲什麽有些不一樣,他的記憶裏,他發燒了,好了之後,他已經記不清挨罰的緣由。
可就是這一次之後,他很害怕父親嚴青雲,怕被父親嫌棄,怕被父親責罰,怕做錯,怕沒有出息。
嚴青雲稍微有點情緒顯露出來,他都很緊張很怕,他以爲他怕的是嚴青雲,其實不是,他怕的,應該是他的母親齊心月。
因爲他做的不好,嚴青雲往往隻是嚴苛責問幾句,而齊心月,會給他許多責罰打罵,讓他改正。
他覺得太沉重,覺得嚴青雲是一座山壓在他心上,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擠壓,仇恨,不滿,越來越多,他早心裏面,早就沒把嚴青雲當父親了。
可當他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嚴青雲,他對女人的利用和無情是真的,但對于子孫後背,那也是用心教導和培養,他想要建造屬于嚴氏整個家族的繁榮昌盛。
作爲兒子,他讓他失望了。
他甚至從來沒想過,在他心頭壓抑多年的,其實是母親,而不是父親。
嚴青雲,也在被動的承受他的情緒,他已經很克制了,很盡力的少在他面前顯露情緒,他卻從來沒有看懂過嚴青雲眼中的無奈和失望。
嚴志遠也徹底的發現,在他心裏所壓着的,并不是他的父親,而是他的母親,學識也好,姻緣也好,處處都是母親的手筆,處處都是母親留下的陰影。
可若說母親不愛他,他也說不出口,齊心月爲了他和嚴蓁蓁,也做了那麽多那麽多的事情,他怎麽能不領情呢。
隻是,這份情,真的太重了,太重了。
嚴志遠覺得臉頰滾燙,好似有什麽從面頰流過。
“醒來。”
好似從天邊傳來一聲呼喊,嚴志遠如夢初醒,眼神茫然。
那一滴淚,落在牛崽手指上,隐入他身體之中。
半響,嚴青雲嗓音沙啞的開口:“到哪兒了?”
牛崽微微笑了笑開口:“馬車剛走不到一炷香時間。”
“才過去這麽一會。”
嚴志遠恍惚的呢喃,這麽一會,卻是他的一輩子。
他一下子恍然大悟,他犯下了大錯了,可卻連一點彌補的機會都沒有了,他哽咽掩面痛哭:“怎麽會是這樣,怎麽會是這樣……”
他以爲他終于翻身做主了,結果卻是這樣,他犯下了彌天大錯,他要害了整個嚴家。
他竟然做了如此罔顧人倫的事情,他怎麽會覺得别人不知道,他怎麽會這樣想呢!
如今隻是沒過十五,朝中不少人,大概都在等着過了十五就參他一本吧。
“救命,救命啊。”
嚴志遠對着牛崽下跪,他此刻,把牛崽當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祈求他能指出一條明路來。
牛崽淺歎一口氣:“你我點水之緣,在收走你的那一滴懼怕淚之後就完了,你求我也沒用。”
嚴志遠狼狽的跌坐在馬車裏,那怎麽辦?
他現在是越想越後悔,他以爲自己在帶着整個嚴家走康莊大道,殊不知這走的是一條滅門路,因此,他怎麽有臉下地面見嚴府的祖祖輩輩。
每一次,他在嚴青雲那裏發完火之後,還會去祠堂彙報一遍,現在回想來,嚴志遠都恨不得回過去扇自己幾巴掌,他怎麽能做出這樣豬狗不如的事情!
嚴志遠覺得痛苦極了,腦海裏突然想起一個畫面,他頓時就找到了緣由,他自言自語的說道:“對,是娘的錯,如果不是她對我那樣嚴苛,我也不會對爹生了恨,這一切都是娘的錯,誰讓她對我要求那麽嚴苛了,誰讓她那麽狠毒了,如果府内有一個庶子,說不定不需要她那麽嚴苛我都能感覺到壓力,對,是這樣的,就是這樣的。”
嚴志遠又找到可以說服自己的理由,痛苦有了出處,他就好過多了。
擦去老淚,嚴志遠對着牛崽說道:“小道士,還請你一定一定要幫我爹,讓他好起來。”
“你爹活不了了,隻一縷殘念苟存而已,即便是大羅神仙來了,也回天乏術,我與他的緣,不過是了斷他的殘念,送他安心離去而已,你若是願,那我便去,你若是不願,那就此算了,不要随随便便加諸亂七八糟的東西給别人。”
牛崽收起了笑意,語氣也毫無溫度。
他眼神空空的,嚴志遠看着他,隻覺得毛骨悚然,隻是短短幾瞬,他就低了頭連忙說:“别别别,是我嘴賤,小道你可别生氣。”
“你知道緣道就好。”
牛崽又重新露出了笑容。
嚴志遠有些恍惚,前一刻還給他驚悚懼怕之感,後一刻又如同春暖花開之感,明明是個瞎子,卻好似能從他眼睛裏看見許許多多的東西,嚴志遠不敢再說話,他敢把恨意轉移到死去的母親身上,卻不敢怪牛崽,更不敢對他提出什麽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