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驚蟄的母妃肖貴妃,曾經是皇帝後宮之寵慣一時的女人,當年的鳳頭直逼皇後,甚至有風言傳說皇帝已經暗中拟好诏書,打算廢了皇後,再封肖貴妃爲後。
可肖貴妃自己明白,皇帝之所以對她如此恩寵,不過是忌憚她娘家的勢力罷了。
肖貴妃之父,肖老将軍,戍邊有功。肖貴妃之兄長,在與夷幫之戰中屢立奇功,被封大将軍,祁國的兵權,有一半都在肖家人手中。
另外肖家人才諸多,在朝中文武皆有,行商之屬也有,可以說,祁國的半個江山,幾乎都在肖家手中。
可是權利就代表着危險,地位越來越高,便越來越危險。
肖老将軍仗着自己赤膽忠心,從未有過二心,便決不相信皇帝會不辨是非,對肖家動手。
後來肖貴妃生了陸驚蟄,皇帝對陸驚蟄的寵愛,更是皇子之中頭一份,自小便帶在身邊親自教導。人們便更是堅定地相信,皇帝這是要立陸驚蟄爲太子,日後定是要将這皇位給陸驚蟄的。
陸驚蟄那時候還小,不懂人心的勾結與複雜,還曾天真的以爲,這日子竟是如此的單純美好,父慈子孝。
直到那一道聖旨傳下,消息傳到他的寝宮的時候,年幼的他還在努力地臨摹父親的字帖。
他跌跌撞撞地,一邊跑一邊哭,撞倒了許多人。
跪在禦書房外兩個時辰,才得召見。那是他第一次見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皇帝,明明是從小帶他長大的父皇,卻和第一次見的陌生人一樣,對着他露出了嫌惡和冷漠。
禦書房裏的大臣很多,卻沒有一個是姓肖的,他們冷漠的站着,對他投來的眼光裏,嘲諷的有,譏笑的有,冷漠的有,卻沒有一個是帶溫度的。
他跪在禦書房冰冷的大理石地闆上,不停地磕頭,求皇帝收回成命。他的母妃沒有錯,舅舅沒有錯,外公沒有錯,遑論那些無辜的和肖家有關的人呢?
他看見皇帝的臉上露出一個譏諷的笑容,他說:“肖家功高蓋主,狼子野心,意圖謀反,證據确鑿!他們哪裏無辜?”
哪裏無辜?他舅舅昨日還說如今天下太平,打算改日向皇上請辭,攜妻眷歸隐。一個連功名權利都不留戀的人,如何會有造反之意?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他的頭磕破了,腦子裏昏昏沉沉的,卻聽見皇帝說:“肖貴妃與其罪父勾結,意圖謀害皇帝,賜鶴頂紅……”
他哭過,鬧過,想告訴皇帝他母親還懷着皇帝五個月的孩子,可最後,他是被人擡着回了寝宮的。
他母親死的那天,天上下着雨,他看見他母親跪在雨裏,曾經享受過的風光,宛如泡影,在一瞬間灰飛煙滅。
那女人跪在雨中,沒有哭,一滴眼淚也沒流,也不曾爲未出世的孩子求情,隻是那麽麻木地跪着,接過宦官遞過來的鶴頂紅。
他像一隻發瘋的小獸,嘶吼着,哀嚎着,掙紮着。可那些鉗着他的手,像是一隻隻鋒利的鷹爪,把他按在地上。
眼睜睜的,眼睜睜的,他看着她喝下毒藥前還曾朝着皇帝寝宮看了一眼,然後對他露出一個笑來。悲傷、絕望,痛苦、冷漠,他不知道,一個人的眼睛裏怎麽會有那麽多的情緒。
她喝下了毒藥,不曾掙紮,不曾痛哭流涕。
他看着她扭曲的五官和身下流出的大片血迹。
他發出一聲絕望的哀嚎,他知道,從此,他再也沒有母親,那未曾謀面的手足,也從此斷送了緣分。
他抱着母親的屍體,不讓旁人靠近,那一天,雨下的很冷,冰冷刺骨。
第二日,肖府傳出,外公自盡,用的,是那把爲皇帝平定天下的寶劍。
肖氏一族妄圖謀逆,株連九族。
他想那怕是祁國百年以來最宏大的砍頭場景,肖氏一脈的人,跪了滿滿一地,鮮血染紅了土地。後來聽說,數月之後,挖下一尺,還是紅色的。
他的舅舅跪在當中,高昂着頭顱,像上戰場時一樣。
“吾肖氏一族,從不曾對不起天地,今日若我等蒙冤而死,便讓祁國百年基業毀于他人之手!”舅舅昂着頭顱,聲音穿透了整個刑場。
寒芒閃過,鮮血四濺。
那日他被囚禁在寝宮之中,渾身是傷,他跪在地上,一遍遍地磕頭,求見皇帝一面。
“别殺他們,父皇,求求你,别殺他們……”那是很長一段時間裏,他會說的唯一一句話。
那天的場景,他不曾親眼見過,可經過那些不懷好意的人的詳細解說,他卻如臨其境。
他之所以沒有死,完全是因爲他是皇帝的親生兒子,皇帝賜一個閑王封号,貶至這蠻夷之地。曾經的榮耀,一切都歸虛無。
肖氏一族,仿佛一個傳說,一夜之間,消失無影。
陸驚蟄說着這些回憶的時候聲音很淡然,仿佛是在說别人的故事,不鹹不淡,沒有情感。
這不是因爲不恨,而是因爲已經恨到沒法再恨了吧?
陳鸢皺起眉,低聲罵道:“我就知道,皇帝老頭肯定不是什麽的好東西。”
尚岚噗呲一聲笑了:“你還真敢說,說皇帝的壞話,可是要掉腦袋的。”
陳鸢想起季雲生說,皇帝是好皇帝,不過是因爲朝綱腐朽了。現在看來,不是朝綱腐朽了,是皇帝自己挖了自己的根基。
功高蓋主是會讓皇帝忌憚,中國曆史上也不乏這樣的例子,隻是這個皇帝做的太絕了,連自己未出世的孩子都不放過。
“他肯放過你,還不算人性泯滅。”陳鸢想了半天,勉強找了個值得安慰的話頭。
陸驚蟄掀開自己身上的衣裳,身上的疤痕遍布,幾乎沒一處完好的地方:“你覺得,這些傷疤,有多少是他給的?”
陳鸢吸了口氣:“那些暗殺你的人都是他派的?”
陸驚蟄搖搖頭,輕輕一笑:“他給的那部分,是我離開京城的代價,還有一些,是我的親兄弟們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