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叢中，正午時分的日頭穿過細密的枝條隐隐的照射下來，将莫宸衍棱角分明的面孔映襯得剛毅森然，諱莫如深。
“那蕭石雖如今被貶到了宛城做鎮守太監，但我想着他到底侍奉聖上經年，想來不久便會被聖上再次召回京城，所以，還是切忌莫要太拂了他的面子。”
蕭石？
風輕輕吹起來，伴着葉子瑟瑟的聲音，蕩得顧瑾瓊心湖粼粼。
那小沙彌年紀尚輕，但在莫宸衍面前，絲毫不見半分怯生，他唯是擎着佛珠輕淡而笑，“師傅說了，蕭石這次牽扯黨派之争，朝中又有方童虎視眈眈着他，蕭石這次怕不能全身而退，能在宛城好好養老都不錯了。”
莫宸衍默然下來。
那小沙彌卻俯身又道：“如今朝中三足鼎立，許多大臣或爲榮華或爲自保，紛紛站位，這事師傅叫小僧與大人說一句，也隻是想叫大人萬事仔細點。”
莫宸衍的神情在竹影下莫測萬分，“未曾想釋慧大師平素閉門不出，卻比那些穿着峨冠廣袖，獬豸補服的官員更通朝事，也看得更加清明。”
小沙彌淡然的臉上閃過一絲忐忑，他佝下身，喊了一句，“阿彌陀佛，師傅是害怕大人再這等紛亂洪流中，難以獨善其身。”
莫宸衍臉色微沉。
其實釋慧大師說得沒錯。
如今朝中那些大臣們，頭頂三尺劍懸，端的一派正氣凜然，實則私下猶如蝗蟲般拉幫結派，無孔不入，無處不在。
就是自己，素日閉門謝客，拒人千裏，也終避免不了這些人的見縫插針。
前幾日遊船上，五王就親派軍機大臣彭霍親自過來充當說客，甚至還主動開口，想要幫莫宸衍說親。
幸而他當時機敏，巧言回絕了。
不若又不知如今是何等景象。
他想得深。
那廂小沙彌卻雙手合十懇切再道：“其實今日，家師叫小僧過來是因聽聞聖上特請了道長在宮中修煉金丹，思慮許久仍覺此事實在不妥，故而再三叮囑小憎，務必當面跟莫大人說明情況，以防鑄成大患。”
莫宸衍隐隐皺眉，不動聲色地看着小沙彌。
遑論方才釋慧大師分析局勢，便是如今又道聖上親自宣旨的煉丹之事。
這些皆是冒天大之大不違的悖逆舉止。
更何況這小沙彌雖是釋慧大師的關門弟子，是佛門清淨之人，但誰又能保證他們的身後沒有暗藏着某股不知名的勢力呢？
“莫大人，人人皆知這金丹乃金石所制，長期服用非但不能延年益壽，反倒對身體不利，甚至．……”
那聲音漸漸小了，顧瑾瓊忍不住湊近去聽。
腳踩在了樹枝上發出悉率的聲，莫宸衍臉色一變，轉頭冷喝，“誰？”
莫宸衍聽到橐橐的腳步，伴着驚慌的呼聲越來越遠，他轉身去追。
小沙彌也被這等情況吓住，慌亂從竹林另一側逃走了。
顧瑾瓊卻沒能如願逃脫，她愣愣看着眼前的莫宸衍，嗫嚅道：“莫……莫先生，”
“四姑娘？”
莫宸衍訝然，倏爾一笑，“世人常道因果報應，又說風水輪流轉，以前我隻道那是騙人的幌子，怎料今日竟又讓我見到了顧四姑娘，如此，我倒是不能不信了。”
莫宸衍那張中秋月色般的面孔帶着薄薄的笑意，看得顧瑾瓊兩靥驟然通紅起來
她知道他是在道，自己聽了他的辛秘。
可是這地兒本就供衆人走踏，自己不尋個隐秘的去處，被人撞破，還要怪别人不是？
顧瑾瓊想着，多了些底氣，朝莫宸衍福身道：“莫大人說笑了，不過是我瞧這裏風景好，不由自主走到了這處罷了，沒曾想，英雄所見略同，莫大人也喜愛這邊的風景得很。”
一旁的秋環聽得幾欲要暈厥過去。
自家姐兒這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不成？
這可是莫大人，莫首輔，更何況本來就是他們聽人牆根，做得不對，自家姐兒怎敢這麽說話！
秋環以爲莫宸衍至少會劈頭蓋臉地責罵幾句，沒曾想，莫宸衍的語氣竟出奇的柔和，“适才談及的事，事關重大，牽涉深廣，四姑娘萬萬不要……”
“莫先生放心，我隻是恰巧經過此處而已，什麽都未曾聽到，更什麽都未曾看到。”
顧瑾瓊那雙蟬翼般的雨睫忽的挑起，淚光盈盈的眸子掃過他棱角分明的臉頰，又迅速的收了回去。
這等或可牽連族人，危及自身的話，即便是刀抵在自己的脖子上，自己也萬萬不敢說出去啊！
莫宸衍見她機敏，微微點頭，不過眼瞧着她的小臉紅的似要滴血，不知怎的，他竟也心神微晃。
“莫先生，祖母和家姐尚在前面等着，我不便多留，請容我先行告退了。”
雖然有些慌亂，顧瑾瓊卻也很是端莊的行了禮，轉身欲走。
“四姑娘的鬓發有些亂了，需得．……”
莫宸衍負在身後的那隻手微微欲擡，随即想起什麽似的，他哂笑搖頭，“我還是規避得好，免得又惹得四姑娘你生氣了。”
顧瑾瓊聞言心頭一驚，一邊弄着頭飾，一邊看着莫宸衍轉身走遠。
秋環這時才出聲安慰，“瓊姐兒莫怕，隻是這株金钗松了些許。”
顧瑾瓊稍稍松了一口氣，垂下眸，餘光卻倏然看到樹叢下露出的一抹朱紅色斓邊的裙裾。
她如同驚弓之鳥，吓得厲聲驚呼，“誰，誰在哪裏？”
樹叢婆娑，翻起恻恻陰影，耀得那抹茜紅色赤金花簪黯然了幾分。
“晏蘂．……”
顧瑾瓊目瞪口呆，随即皺着眉看她，“你怎麽在這裏？”
那她和莫大人的話，她不是聽得了一清二楚？
又或者，莫大人和小沙彌的話，她聽了個完全？
莫大人可不曉得有晏蘂，若晏蘂将那事傳出去，到時候豈不是莫大人覺得是她傳出去的？
顧瑾瓊心頭焦急得不行。
晏蘂卻持着團扇，滿臉通紅地解釋，“我出來尋你，到處尋你不到．……這才來了這處，不小心撞到了你和莫大人……”
顧瑾瓊越聽越是心驚膽戰，她又怕自己打草驚蛇，說多錯多，便靜靜看着晏蘂，聽她再道：“你怎認識的莫大人？你不是素來不出門的？”